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一聽說宣傳隊要解散,許多人樂壞了。不然他們真要被這地方埋沒了。誰知道自己有什麼更大才能,只有等有才能的時候,才能才會被發現。而在這麼個鬼地方待著,只能什麼才能都沒有。高力那樣神氣活現,就因為他終於發現才能了。他的才能是被發現後才有的,要不是他離開這裡,努力發現自己的才能,他不也是個一點才能也沒有的人嗎?聰明人只有到聰明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聰明,就這麼回事。

  這時大夥感到日子有奔頭了。有各種美妙的前程在等著他們。徐北方這倒黴蛋性子太急,他要不幹那麼件冒失事,讓人逮起來,現在不也熬出來了嗎?現在誰想幹嗎就幹吧,想上哪兒就上哪兒。一切規章都被大夥取笑,按時熄燈?請銷假?誰再強調這一套,准有人上去拍拍他肩,讓他「別逗了」,讓他「一邊去」。團支書有次居然發動大家清理下水道,某人跑上去摸摸他額頭,正色地說他肯定在發燒。每天早上只有幾個人跑操,因為他們不想發胖。但團支書一對他們喊口令,那幾個人就朝他嚷:「去你的吧!」

  吃飯的時候,不少人大搖大擺闖進伙房,高興怎樣就怎樣。一塊肉正煮在鍋裡,一刹那化整為零。他們還拍著吳太寬的腦袋,教育他:肉,就該這麼吃!吳太寬怒不可遏,一手拿鏟一手提刀,守住那個醃鴨蛋罎子。大家讓他識相點,讓讓路。他大叫這樣要吃超支的,結果被幾個人抬到院子裡,繳了械。劉隊長趕來,說這樣要搞壞腸胃。大家讓他放心,寧可拉稀也要吃。

  劉隊長難過極了。這兩天他領著小半拉兒在街上小鋪吃餛飩。一方面他的飯票用完,另方面他不想再與這個集體共同過活。一個集體,散起來真容易。就像小半拉兒的毛衣,剛見袖口脫根線頭,一會工夫整個袖子就被他拆沒了。他垂頭喪氣,想著那個曾被他放棄的好機會。兩年前,上級要調他到機關當宣傳科長。因為考慮他年齡大了,應該給他一個適當的職位。主要還是原來的科長得癌死了,他才得到這職位。他那時矛盾了很久,跟一群大孩子們混在一起,很難有什麼前途。再說,誰都知道一個規律:從文工團下來的人一般很難被重用。但他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那個好機會。他糊裡糊塗就把那麼好的機會錯過了。那時他只是不忍撇下這群大孩子,他特別喜歡他們,看他們個個都跟自己的小半拉兒一樣順眼。就為這個,他放著現成的科長不當。妻子當時罵他:真蠢啊。現在想想,是蠢。這群大孩子被拉扯大了,各有各的奔頭了,我呢?現在沒什麼地方需要我了。瞧瞧這一頭白髮,人家就夠了。是啊,我老了。所以他不願跟他們在一塊,不願再見到他們。見了他們那興高采烈的樣兒他就心酸得連飯都吃不下。他原來就是和這些人朝夕相處了五年,和這群忘恩負義的東西。

  小半拉兒不聲不響地坐在父親對面,思謀著自己的秘密計劃。他決定幹一件讓所有人吃驚的事。他不把這計劃告訴任何人,包括父親,因為父親近來已成了這副快不中用的樣子。他沒有夥伴來與他討論這個計劃。他從來沒有夥伴,除了「顆勒」。他敢打賭,「顆勒」聽得懂他的話。每次他把自己的心事對它談的時候。它的耳朵就一下一下地動,雖然它的臉始終是一成不變,永遠忠誠厚道的狗臉。他這個秘密計劃或許是「顆勒」的死引起的,或說「顆勒」的死使他下了最後決心。

  誰也不知道「顆勒」已死了。或許連「顆勒」曾在這院裡存在過,許多人都忘了。提起「顆勒」,最重感情的人不過笑著說一句:那狗東西。

  只有小半拉兒一個人知道「顆勒」死了。事情發生在幾天前。有天晚上,院裡一片嚎叫,他跑出來,見一群男兵和炊事班幾個小子正圍攻一隻畜牲。那是只瘦極了、醜極了的狗。一個炊事兵投出繩套,狗被他套准了。

  小半拉兒鑽來鑽去,擠不進人群。所有人都在歡呼:狗肉狗肉……

  那狗是在豬圈裡被發現的。小半拉兒想起,「顆勒」就常往豬圈跑。他想看清狗的毛色。但撞來撞去的人群中,他看到這狗幾乎沒什麼毛了,胯骨和脊背幾乎光著。他覺得狗回過頭,用極熟的眼神瞅了他一下。

  「是……『顆勒』!」他慘叫著撲上去。

  狗死死盯住他,衰弱得全身發抖。

  人們推開他,說他講胡話。這怎麼可能是「顆勒」呢?「顆勒」那狗東西多壯?頭多大個?毛有多厚實?「顆勒」那狗東西多橫,這麼折騰它,它早就跟你玩命了。再說「顆勒」實在是個漂亮的狗東西,哪像這狗,真讓人噁心。

  「是『顆勒』!是的是的!」

  「啊呀,這孩子真煩!去你的!」

  狗用它那個種族所特有的忠實厚道的眼睛看著人們。所有的狗都是這種一模一樣的眼睛,有什麼可大驚小怪嗎?狗一聲不吭,胸有成竹,因為它認為所有的人都認得它。它順從地跟著走,乖順地忍受虐待。就在小半拉兒終於接近它時,它已斷了氣。那根繩勒得太緊,它不明不白就死了。

  「是它!肯定是『顆勒』!」

  人們把小半拉兒轟走了,他成心破壞大家的胃口。第二天,小半拉兒看見伙房後牆上貼了張狗皮。他忽然想到有最可靠的標記,能證實它是誰。他湊上去,仔細尋找,終於發現,在胸脯位置上,有根極模糊的黑線。他用手去摸那張皮,驚異地發現,它不是冷的,居然還有點溫熱。願您安息,「顆勒」。寬恕人們吧,他們早先畢竟愛過你

  小半拉兒是極善於寬恕人們的。有時他想,也許是人們寬恕了他。他是靠著他對人們的寬恕活下來。或者相反,是因為人們對他的寬恕,容忍了他的畸形,不計較他的奇怪模樣,總之是對他寬宏大量,他才得以活下來,成長到今天。說到成長,他很慚愧,人們給了他時間,並耐心等待,而他就是一點都不肯成長。而人們還是繼續忍受他,他這怪樣子。因此他也不計較人們,寬恕他們。「顆勒」也一樣,它也會寬恕人們。他瞭解「顆勒」。

  他的決心下定了。小半拉兒跟著父親一前一後走出餛飩鋪。他用極友善的目光回敬一切對他形象詫異的人。

  「你好了?!」蔡玲驚喜地嚷起來,「你不結巴了?!」

  伊農猛一怔,發現自己露了餡。「別嚷!」他伸手把蔡玲的嘴捂住。

  她用拳頭急促而親熱地捶著他的脊樑,嘴被捂住,發出興奮的呻吟。剛才他那一連串流暢的表白,證明他沒有這方面的缺陷。蔡玲感到福從天降。

  「你為什麼要裝假?……」等他鬆開她,她就迫不急待地問。

  「我沒有裝假。」

  「事實證明你一直在裝假!」

  「我要保護我自己。我爸爸死了,就因為他講話講得太好,他能像演說家那樣滔滔不絕。他是個口腔科醫生,但他高談闊論起來像個演說家。所有懷念他的人都不是懷念他的醫術,而是懷念他了不起的口才。你明白了吧,所以他死了。」

  「他為什麼要死呢?」

  「這還不明白,誰能讓這麼個人活著——他把一切都講得太透徹了。他的話越能使人開竅、越能讓人明辨是非,人們就越不需要他。」

  「他在文化大革命挨鬥死的?」

  「他哪有福氣活到那時候?他那張很有天才的嘴決定他早早就得死。他演說得越精彩,死得就越早。就這麼回事。」

  「你這人怎麼了?我都聽糊塗了。」

  「你越聽得糊塗,就越證明我不具備父親的遺傳。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樣,三言兩語把問題講透,那就證明我沒有克服他的缺陷。假如我有他那種天才,就證明我也要像他那樣倒黴。」

  「我聽不懂。」

  「聽不懂我就放心了。」

  「你神經病!」

  「錯了,我特別清醒,特別正常。因此我從小就下決心保護自己。」

  「你從小就裝結巴?為什麼非裝結巴呢?」

  「結巴在人前有一種呆傻遲鈍的感覺。」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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