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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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北方開始做上大學的一切準備。他拿著團支書畫的幻燈片對劉隊長說:這樣畫馬馬虎虎能對付了。可看過那幻燈片的人都說,團支書畫得真像蔡玲那塊印著「韶山」的手絹。不管劉隊長同不同意,徐北方反正開始打點行李了。他把許多不能帶走的東西都扔到院子裡燒,好像要跟這世界永訣。 我站在不遠處看著他。 「我要走了。」 我不吭聲。 「你沒聽見嗎?我要走了,真的。」 我仍舊看著他。他燒了許多陳物,是不是意味著把往日所有的事一筆勾銷? 「你幹嗎一本正經繃著臉?我說什麼你沒聽見嗎?」 「你說你要走了。」 「是啊,咱們的事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還愛我嗎?」 我豎起食指「噓……」了一聲,然後左右望望。 他便不說什麼了。他把大摞日記本扯開,一頁頁投進火裡。有時停下來,感興趣地將某頁研究一會。這些日記全沒用了。他曾用那種複雜的法子記它,把英文、中文、拼音字母和數目字並用,為的是誰也甭想看懂。結果連他自己也看不懂了。各種莫名其妙的名稱搞得他暈頭轉向。他有次對著日記本大發脾氣,因為他不明白裡面怎麼會出現「茄子」這詞,「難道我他媽記的是伙食賬嗎?」後來使勁回憶,才想起這是給某人編的代號。 他燒得紙灰飛了滿院。我便領著八個新兵來掃。她們跟我在後面悶悶不樂地掃,像我當年一樣被動、心不正焉地東一下、西一下地掃著。我嚴肅起來,對她們講:「不要小看掃地這樣的小事……」 徐北方撥弄著火堆,雖然逆著夕陽餘輝,我仍看出他臉上出現了不懷好意的微笑。當天晚上他想約我出去談談,但我拒絕了。 現在想起來很納悶,我怎麼會拒絕呢? 記得他當時很失望,看了我很久。 「我想不通,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他說。 我說:「我真的有事。」 「我知道,你有許多重大的正經事!」然後他就急匆匆轉身走了。最後一刹那,我看見他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怪可怕,有點像那種精神失常的人。 我就是那樣對待他的。但我不能騙自己,我多麼愛他!我那樣徹底地令他失望,真不知為了什麼!他走了。我冷峻而輕蔑地對待了他惟一的一次真愛情。我當初把自己搞成那副不可親近的樣子,把他嚇跑了。我在毀了他感情的同時,也毀了我自己惟一的一次真愛情。 我就是那樣下狠心割捨掉一切心愛的東西。上大學,是多麼誘人的事。劉隊長一對我說起,我頓時感到腦子裡一片五光十色。我也許比任何人都渴望去那兒。靜靜的校園,肅穆的圖書館,我比任何人都適於去那裡。我會是個好學生,我的素質和基礎決定我將有優良的成績。我會比任何人都更合理地使用那裡的一切,珍視那裡的一切。所以,它對我的誘惑比任何人都大,我這樣說一點都不過分。從小我就像背口訣一樣對人們說:上了小學上中學,中學畢業上大學。大學,是我印象裡最順理成章、天經地義的去處。不上大學的人都是笨蛋,糊塗蟲,沒出息的東西,阿爺就這樣告訴我的。可我不再對阿爺的信條感興趣,也未必正確。他死了。上大學這事,使我發現自己並不像外表上那樣過硬;它戳到了我的最痛處也是最舒服處。我發現心裡萌發一種遙遠的渴望,在我靈魂那片舊的土壤上。 上大學,我為自己進步搭起的腳手架就全拆了。我剛適應部隊,想起這個艱難困苦的適應過程,我就一陣顫慄。對我來說,「改造」似乎是個有形的東西,要想適應它的形狀,必須先粉碎自己。粉碎是疼痛的,流血的。血若是自流,會更痛。所以我要珍惜。珍惜我經過艱苦磨煉、多次反復才獲得的頑強自我。珍惜我新的形象。還珍惜什麼呢……一切。我含糊而肯定地回答自己。比起大學,部隊對我倒更必需,這是我當時的結論。 可我的高姿態卻並沒有讓誰走運。那個炊事兵一聽說惟一的名額落到他頭上,簡直像大難臨頭。他對考試做的惟一準備就是換了一套嶄新的軍裝。雖然那些考題都容易得要死,他還是差點在考場暈過去。我的高姿態就是這結局。誰料他笨到那種可悲的地步呢?而高力卻能從容自如地在那種尖端學科裡混下去,儘管他對開平方都一竅不通。他神氣活現的樣子,似乎世界上沒什麼事能難住他。他趾高氣揚地回到宣傳隊,為的是要找徐北方算帳,並對眾人宣佈,他將揭露一件駭人聽聞的流氓事件。 有人看見高力這傢伙騎著摩托在街上兜風,後面帶著個漂亮姑娘,但不是孫煤。高力那傢伙,他的摩托車挎鬥簡直就是陷阱。 孫煤把她和高力的最終結局跟我談了之後,我就想,總有一天,誰去把那傢伙的摩托車砸個稀巴爛。等著瞧,這事早晚有人幹。 孫煤的悲劇不僅是她一個人的悲劇,這悲劇的普遍意義在於,所有的漂亮姑娘都會心甘情願地、一令接一個坐進高力的摩托車。這悲劇在於,屈從權貴是人性的致命弱點。「就這樣,他一句話,我們就吹了。」 孫煤講完,一仰頭,讓一頭濃發從軍帽裡傾下來。又像驕傲,又像絕望。她長時間地保持那個姿態,似乎想找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吹了,就那麼回事。」 她替我做完一切治療後,又對我說:「我現在想起來,高力為那張裸體畫鬧得天翻地覆,不過是想甩掉我。他總得有個藉口吧。其實他自己怎樣?我不去說他了。他對我幹的那些事我講不出口,我跟誰說去!我自討苦吃,活該!」沉默一會兒,她一雙俊俏無比的大眼睛誠實地凝視我:「我跟你說,徐北方除了畫我,別的什麼也沒幹,真的。你信嗎?」 我應該信。我愛他,因此我信。 「你和他很相配,我不胡說。他早就愛你,很早很早,這點瞞不住我。」她這時已托著治療盤走到門口。難道我這副樣子還在乎什麼愛不愛嗎?也許哪一天,她來例行治療程序時,發現我已死了。那時還存在什麼愛不愛的問題嗎?那就全解決了。 想到我猝不及防、惡作劇式的死,我覺得很開心。 記者們決不放過我。因為我勉強能講幾句話。「你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老問題。啊呀,我煩!我告訴你們,我最後一個念頭沒別的,就是後悔。他們一聽,又重新開導我。「你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我仍說是後悔。他們再重新開導。假如死神放過我,這群人會奪去我的生命。他們跟我糾纏不休,醫生不得不再次轟他們出去。但他們的文章還是按他們的願望寫了。 ……她的親屬病危,她拒絕了探親假;把上大學的機會讓給了同志;她刻苦改造世界觀,每天做大量好人好事,比如掃地,喂豬,沖刷廁所;救火中往火勢最猛的地方撲,結果受傷暈倒;抗震救災中,她不畏塌方,搶救國家財產;在她被搶救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是:「不要管我,快去救別的同志!……」 在千千萬萬個讀者中,我就成了這樣一個形象,一個教條的形象,一個公式化的形象。我是個沒了個性,渾身閃著理想之光,一分鐘也閒不住,只想著獻身獻身,不顧一切去送命的人。一個忙忙碌碌、頭腦簡單的東西。 我對著報上這個據說是我的人納悶起來。老實說,我不認識她。我好像突然一下知道我不是我自己,而是一個叫陶小童的陌生人。我根本不瞭解這個陌生人,也不高興去瞭解她。我對著她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優秀品質、壯烈行為目瞪口呆。 我是從得知團支書犧牲那一刻開始後悔的。是我葬送了他。不然他會很好地活下去。他會實現自己的願望,讀很多書,猛學文化,把畫也畫到一定水平。他有種種實際或不大實際的打算,統統都被我葬送了。他是為我死的,而我是為了什麼,我卻搞不太清。 我恨自己啊。應該有人把我逮起來,而不是對我一個勁鼓吹。我葬送了那麼好一個正直的人。 能證實團支書正直的事太多了。當高力沖進徐北方寢室搜查那張畫時,徐北方跟他幹起架來。團支書在樓下聽說此事,百米衝刺般回到房裡。他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看看應該幫誰。這時高力已明顯地占了上風,他已將畫翻出來,正滿腔妒火地朝徐北方撲去。團支書一下子沖上去,拿出他莊稼漢地道的摔跤本領,使高力猛栽下去。他按住高力,對徐北方叫道:「快!快把畫撕掉!然後燒了它!到時候你什麼也別承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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