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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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絕望透頂,頓時「哇」一聲哭起來。我的樣子傻極了,咧著嘴,哭得完全像個少先隊員。完了完了。生蝨子,是件頂丟臉的事,就像害那些無法啟口的病一樣。我哭得全體女兵都渾身癢起來。儘管我哭得那麼傷心,也沒人敢湊近來勸勸我。 後來我哭夠了,一聲不響地把自己武裝起來:套上襯衣襯褲、軍衣軍褲、外加一件雨衣,雨衣上又綁了根腰帶。我認為這樣別的蝨子就鑽不進來了。全體女兵都學我的樣,大夥就這麼直挺挺躺下去。第二天,男兵們都對我說:「光榮啊,陶小童!你看上去怪衛生的……」 團支書勸我想開點。說他小時候,蝨子生得太多,逮不過來,就拎起棉褲腿到柴火上烤,等灌滿熱氣和煙,再將褲腿褲腰紮死,往屁股下一坐。一會兒,蝨子都悶得差不多了,再往火裡一抖,簡直像撒把芝麻進去:「劈裡啪啦!」 我想,那聲音一定令人毛骨悚然。 團支書又對全體女兵說:遇到蝨子,非但不能全副武裝,而且越穿少越保險,最好做到一絲不掛,他替我們在屋裡牽根繩,睡覺前把所有衣服搭上去。 從此我們只好照他說的辦了。他在這方面有足夠的經驗。第二天,正當我們差不多脫得精光時,蔡玲「啊」的一聲,遠比我那聲叫得更慘。 女兵們立刻問她發現了什麼新情況。 她縮成一團,聲音捂在被子裡:「窗子上!……窗子上有張大臉!……」 回頭時,那張面影已一閃即逝。僅那一瞥,我們已看清是張男性的臉! 「啊!哎呀!……」女兵們語不成句地瞎叫了一氣,班長孫煤卻套上衣褲,揮手說:「追!」彭沙沙穿著大白短褲就跟她出去。 我也迅速跑出門。孫煤說:「陶小童,你往左,我往右!」這排房子後面是高高的鐵絲網,他跑不了。 我跑得飛快。我的一雙細腿在跑步方面是很優秀的。但我又有點害怕:萬一需要跟那流氓比劃三拳兩腳的,我可一點都不在行。 我迅速阻截了一端出口。一長溜營房一幢挨一幢,正好與鐵絲網夾成一人寬的過道,兩頭一堵,他就沒得跑。我聽見他在往那邊跑,大約發現那頭有人,又掉頭朝我這頭奔來。 我的心臟擊鼓一般撞著我薄薄的胸。 「那邊——堵住!」彭沙沙在那頭銳聲喊道。 我聽見一陣急促而不均勻的腳步朝我沖來。但願我有勁和勇敢。腳步聲可怕極了,好像要把我踢倒,踩扁。我覺得我一點都不中用了,根本沒指望抓住他。一陣呼嘯,他真的沖著我過來了。沒辦法,我張開兩條細胳膊,盡著四十公斤的可笑力量來了個猛撲。的的確確,我撲住一個目標。 到現在我仍記得很牢,我始終固執地認為那是個強悍之極的男性之軀。一個滿是汗酸氣,有著鐵一般肌肉的身軀。我記得我當時怎樣碰在他硬得可怕的肌肉上…… 等我醒來,發現列車輕輕搖晃,它收容了我。為了我,這趟車在小站外煞住,停了二十多分鐘。不知道我是如何被抬上車的。 孫煤用她發白的臉對我微微一笑。 這微笑給我的鼓舞別提多大了。我從這笑裡知道自己運氣不錯,絕處逢生。這笑被無數顆晶亮的汗珠裝點得無比璀璨。這笑讓我忘掉了我將要死,忘掉疼痛;忘掉了她給過我的一個嘴巴子。這笑讓我想起了短短一生中的所有的好事情。 我想告訴她,一個少女初次被人親吻時的感受。那一刹那我有千般百種的感受,全都是些絕妙的、不可言傳的感受。 他吻過我,就在那天夜裡。他為什麼要用手帕擦去那個吻,我想,他大概意識到這是對你的背叛。我的班長。當我裝得像沒事人一樣又出現在你面前時,我被吻過的地方就發燒。於是我也意識到,我也在背叛你。我幹了件對不住你的事。 可是班長,你現在在對我微笑。 事情從那個吻以後就變得複雜了。他躲著我,我也有意無意地繞開他。整整半年,我和他見面都挺尷尬。他甚至有點羞惱。有時我們也想裝得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談談笑笑,可是不行,我和他都有點鬼祟感。在人為的回避中我們其實是親密起來了。偶爾接觸,我和他都充滿既甜蜜又煩躁的矛盾情緒,搞得我們很窩囊。 有天我告訴他一件心事。關於我的阿爺,我那位非血緣的祖父。我對他說:「阿爺有三年多沒給我寫信。自我當兵後,他對我不理不睬,一封信也不給我寫。我寫了許多信給他,可他就是不理我。」 他聽完後說:「你為什麼把這事告訴我?」 我被他問住了,張口結舌傻在那裡。這時有人走過來,我和他很默契地分手了。第二天我擔心地問他:「你把我阿爺的事告訴別人了嗎?」他讓我放心,並勸我請探親假回去看看。 「馬上要到那個油庫工地去演出,不會准我假的。」 「那……」他飛快地說,「你裝病!餓三天,再喝三大缸子鹽水,抽出血來一查,准是貧血;要不你裝高血壓:嘴裡嚼塊生薑,血壓就猛高起來……對了,乾脆裝腎炎,刺破手指,往驗尿的小瓶裡滴幾滴血就行!我全幹過!在工廠,我沒時間畫畫就這樣混病假條!你只要病了,准批你探親假!」 我不敢。萬一露出破綻,我那成分不過硬的阿爺就暴露了。我正在入團,表格裡沒有祖父這個人,到時我怎麼講得清。我想念阿爺,同時覺得若沒有這個阿爺該多輕鬆。 我沒有向劉隊長提出探親的請求。我知道那個油庫很艱苦,艱苦的地方多去一次,進步就多一分本錢。這就是人人爭著去那種地方的原因。去油庫的路上,他既同情又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快成革命的傻子了。」 同時他還輕輕揪了一下我的辮子。 我和他漸漸發展起來的感情,由於這個微小的親昵舉動又有所飛躍。可孫煤一點察覺也沒有。我的班長,當時你被高力糾纏得頭昏腦熱了吧?…… 對,就是那次去油庫慰問演出,鬧出一件糟透了的事來。我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那樣卑鄙的事,沒想到會有這樣醜惡的人。 ……不管怎樣我已撲住他了。一股刺鼻的汗味。這個鐵疙瘩的組合物就是十個我也別想惹他。他玩一樣就能擺脫我的糾纏。奇怪的是,他並不掙扎,馴順而僵硬地站在那裡。與其說是我降服了他,不如說他自己降服了自己。 我在一刹那間惶惑了,不知下一步該幹什麼。 過道那頭仍在喊:「堵住!別讓他跑了!」 似乎整個營地都沸沸揚揚起來。『 我揪住他的衣服了。他能夠擺脫我而沒有擺脫。不知怎麼回事,我的滿腔仇恨忽然跑得十分遙遠。對眼前這個猛獸般的男性,我忽然產生一絲絲理解。我惱恨這莫名其妙的理解。 雜遝的腳步從那一端奔過來。就在我心軟下的當日,那人撞開我跑去。等大隊人馬趕到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荒唐。我跟隨眾人徒勞地搜查到半夜。回到被窩裡,發現右手仍痙攣抱攥得死緊。伸開一看,手心裡有一枚皺成一團的領章!我覺得我像攥著一條毛毛蟲。 第二天,大家對捕獲這壞蛋信心很足。蔡玲說她把這張臉記得很牢,若讓她挨個辨認,他肯定跑不了。她一口咬定那是張極大的白臉盤,還有一雙極大的黑眼睛。其他女兵也與蔡玲的印象相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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