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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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沒聽清?我說我喜歡你!」 他大聲地:「你莫名其妙!你幹嗎要喜歡我?」 「是啊,我也想不通:幹嗎要喜歡你?」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現在開始不行嗎?」 他受了震動,心臟像在飛快地一明一暗閃光,而不是什麼劇烈跳動。他想,這事怪他。不該帶她到這地方來。把她帶到這裡其實是滿足自己的報復心理。他在愛情上失了意,卻拿一個無辜的姑娘填補空虛,或說是轉移苦惱。他這才看清自己是個多麼混帳的東西。是他的自私使她想入非非,陷入了感情的迷途。 他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像要晃醒一個醉漢。 「喂,乖孩子,不是什麼話都能瞎講的!」 「我沒瞎講。我試過:不理你、裝作沒看見你、使勁在你身上找毛病、裝作對你討厭,可是不行!」 他的手慢慢縮回去說道:「哎喲,你別這樣感動人好不好?」 「你才不感動呢。」 她把軍帽往下拉,但他還是看見她腮幫子上一動不動地停著兩顆淚珠。他沒想到情況會這樣嚴重。 對她,他從來沒那樣想過。他承認從一開始就注意了她。她是個獨特的女性,招惹得他偷偷對她傾心,甚至不知不覺和她進行一種心領神會的交往。跟她在一起,他感到自身變得美好起來。偶爾對她幻想點什麼,馬上就有個聲音在他心裡說:打住吧,你不知道你的念頭有多無恥。他不敢想她,好像往那方面想一想都玷污了她。她在他心目中不是個人,而是個精靈。 「你聽我說,」他聽見自己的語調鄭重而帶有幾分淒涼,「你不該喜歡我。你已知道我和孫煤的事……」她想說什么,但他搶在她前面,語氣變得很激烈:「對於你,小丫頭,我真想說你是我心中的天使,不過我怕你肉麻。我講不清我對你是怎麼回事。和你在一塊,我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又蠢又髒的東西……我說的是真話,或者說第一流的騙子專門講大實話。」他笑起來。 她心神不寧地笑一下,猛一張口,馬上又改變了主意。 「你想說什麼?」他問。 「沒什麼。」她慌張地看他一眼。 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你那個漂亮的班長最近怎麼這樣忙?你總跟她一塊出去,知道她忙些什麼嗎?」 她不作聲,低頭往前走。拉開一段距離後,忽然回頭問:「假如這個世界上沒有孫煤呢?」 「要沒有她我就愛你!」他齜牙咧嘴地笑道。他是希望她把這句話當玩笑。 「你不在乎我傷不傷心嗎?」她說。 「你最好別傷心。要不然我真不知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你說過的!你別賴!剛才你說,要是沒有她,你就愛我!」她像孩子一樣不講理起來。 他馬上說:「可事實不是那樣;那不過是一種假設。」 假設是對生活無限豐富的補充。他想。 她說:「假設那不是假設呢?」 「假設那不是假設就是假設的假設了。」 「就算假設的假設:她忽然宣佈不愛你了,愛上了另一個人……」 「那我就去把那人宰了。」 「你不會的。」 「等著瞧。」 她灰心地走開了。路邊有些倒放的水泥電杆,她走上去,搖搖晃晃的,似乎在用緊張的外形矯飾緊張的內心。 他束手無策地看著她,一時想不出得體的話來講。看得出,這姑娘傷了心。他很想給這癡姑娘來點甜蜜的,但他知道那樣倆人會更纏不清。 她轉過臉,那些莊重的表情一掃而光,露出一副頑皮相:「假設這是座荒山,你碰見了我。沒有別人(聽好,沒有別人!)你會愛我嗎?」 「假設是那樣,當然!」 「假設是隨便哪個姑娘,你都會愛!」 「不一定,假設是彭沙沙我就撞死算了。」 他把她逗樂了。他跟湖北人彭沙沙結過小仇。有次食堂好不容易吃一次燉雞塊,他的菜盆裡居然吃出三隻雞頭。他氣得亂嚷:「這哪是雞,明明是九頭鳥!」彭沙沙聽見蹦起來,說要代表廣大湖北人民聲討他。他恨她把那點口福吵沒了:因為激動,倆人都摔了碗。 「嗯……假設你同時碰到兩個——我,還有孫煤,你怎麼辦?」她接著問。 「那他媽不亂套了?」 「誰讓你亂套。你挑一個呀!」 「……啊?」 「好,我已經知道你挑誰了。再假設,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孫煤這個人,你呢?」 「我說過,我就愛你!」 她笑了,傻裡傻氣地咧開嘴。 「現在不假設了。」她說,「你記著:不管你以後怎樣,不管你以後在哪裡,都有一個人在不聲不響地懷念你。」 徐北方這回真的大受感動。他忽然想沖上去,把這個稚氣的、多情的小姑娘抱住,對她說:我沒准愛上你了。就從現在、就從剛才,我覺得需要你!然而他苦笑一下,說:「別冒傻氣了,我不值得你懷念。」 「假設——」她這時走到水泥電杆盡頭,快掉下來了。 「你再假設我就喊救命了!」 她顯出可愛的哀求表情:「最後一個!瞧,這裡假設是懸崖,我跌下去,死了,你哭不哭?」 「哭!」 她真的往下一撲,他只好上前摟住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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