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這個陶小童總是與眾不同。不知怎麼,他感到所有人都對她有點另眼看待。她那圓鼓鼓的額頭塞滿讓人看不透的念頭。她的一舉一動都讓人感到新鮮。她很聰明,但時常把聰明掩藏起來;偶爾露一點鋒芒,但馬上顯得很難為情似的。有次團支書無意問她:「你一定讀過不少書吧?」她頓時紅了臉,像被人揭了短一樣。她好像知道很多事,或叫作挺有知識,但與別人相反,她並不總想讓人相信她對事物的理解正確無誤。她總是謙虛或害羞地在她的見解後面加上一句:「可能我記錯了。」或者:「大概是這麼回事,也不一定。」

  新調來一個作曲家叫高力。那傢伙長得一表人材,是個公子加才子。他老子是軍區一位副司令員。有天高力和陶小童爭論起來。作曲家很有口才,講起什麼來滔滔不絕,但總是很快地轉換話題,因此聽他談話時常要給他搞得暈頭轉向。許多人都挺服他,他的知識包羅萬象。人們連自己最內行的事,也要去聽他講解。沒有他講解,似乎萬事都沒了定義。當時院子裡很多人,陶小童就跟他爭起來。

  高力看見徐北方坐在那兒畫畫便說:「呵,新印象派嘛,修拉的弟子嘛。」他的學問多得隨時往外冒。

  徐北方看也不看他說:「我知道修拉是哪個球!」

  高力不計較他的粗鄙,對大家講起歐洲繪畫史來。陶小童忍不住插嘴,說「蒙娜麗莎」時代,還沒有現在這樣理想的油畫顏料,是用膠和蛋清及蜂蜜調製的顏料作畫。所以那個時代的畫保存下來極不易。大家一下把臉都轉向她,仿佛說,你居然比這個什麼都曉得的傢伙曉得的更多?她臉立刻紅透了,看樣子後悔自己多了嘴。有人問她:「現在的油畫顏料用啥做的?」

  「用油做的。」高力搶著回答。

  她慢吞吞地說:「我記得好像是用亞麻仁油和蓖麻油。」

  高力揮揮手:「這不是重要問題,沒必要弄那麼清楚。」

  徐北方這時候說:「你哪怕稍許弄清楚點再賣也不遲。」他嬉皮笑臉,並不存心要氣高力。

  高力不理睬他,馬上談起最有代表性的「印象派」——《日出印象》,說這位畫家是印象派鼻祖,叫馬奈。

  「不對,叫莫奈。」陶小童輕聲地說。

  「嘿,外國人的名字,翻譯過來就千差萬別了!馬奈就是莫奈!」

  大家都說:「管他呢。」

  可陶小童很認真,她膽怯卻堅定地說:「絕對不是,馬奈是畫《草地上的午餐》那個。」

  「他是不是印象派創始人吧?」高力不耐煩了。

  「他是。」

  「那不完了。印象派、印象派,就是從那副《日出印象》裡來的!你敢說不是?」

  陶小童紅著臉搖搖頭。徐北方嘻哈著大聲嚷道:「同志們:狗皮膏,狗皮膏,就是從狗皮上揭下來的!」

  接下去這倆人鬧起來。他們爭得眾人莫名其妙。高力說印象派反動,腐朽,情緒沒落;徐北方拿不出服人的理論,只籠統說他「放屁放屁!」到頭來,他那完全不講道理的辯駁把高力氣瘋了,幾乎要揍他。陶小童驚慌地站在一邊,好像為自己引起這場糾紛感到不安。她喃喃地說:「可能我記錯了……」

  這事使陶小童在團支書心裡留下了深刻印象。

  陶小童這會兒蹲在團支書面前,摳著地上的草根囁嚅道:「我後來再也沒寫過那些……嗯,不健康的玩藝兒。」

  「我相信。」

  她說的是真話。最近她學其他人的模式,開始寫為人們認可的那種日記,那種可供所有人閱讀的日記。寫這種東西她感到輕鬆了一大塊,似乎卸了個大負擔。她這才知道人沒了隱秘原來是件愉快的事。過去真傻,幹嗎守著什麼「思想的保險櫃」呢?現在她陶小童和大家平等了,和大家一樣光明正大,心窗大敞洞開,誰只要願意都歡迎進來瞧瞧。她有意把日記本放在最顯眼的地方,有意安排機會讓別人瞭解她的「活思想」。有一次,在她們寢室開團小組會,她作為非團員照例回避。日記本就大大方方放在桌面上,誰翻起來都順手。可偏偏沒人翻它。她發現它原封不動簡直失望透頂。

  「知道不知道,我今天專門找你是為了一件重要的事——」團支書說。

  「……」

  「團支部準備培養一名報道員,寫稿子。我發現你在這方面挺有一套,就決定你來幹!」團支書東張西望著說,「一個星期出一次黑板報,寫好人好事、壞人壞事,最關鍵是一發現不良傾向,馬上寫!」

  為了尊重他的談話習慣,她也盡力東張西望:「可我……不是團員呢。」她認為所有人都比自己過硬,去批評誰?

  「雖然你目前還沒入團,但提前為團的建設工作,應該感到光榮!」

  那還用說。她想,這可太器重我了。

  「好好幹!」

  她沒說話,心裡卻在摩拳擦掌。

  陶小童抄寫黑板時,團支書領人在掏下水道。

  下水道堵了好些日子了。聽說不止這一家堵,「人防工程」在地下建設了好生活,可地上讓它弄糟了。這事該管理科管,但他們趁機報復。事情是這麼引起的:雖然演出隊的院子已從幼兒園名下劃出來,但幼兒園仍以房東自居,幾時高興就領著成群結隊的孩子過來逛逛。孩子們最喜歡排練室。正排練的隊列裡,常出現幾個大模大樣的小傢伙,又學舌又做鬼臉。有一次一把小提琴被他們偷去,他們想看看它肚裡有什麼名堂使它一碰就響,便把它解剖了。等找到琴的東零西散的屍首時,大家都佩服這幫小壞蛋的力氣和殘忍。小半拉兒說這事交給他辦。他要顯示一下牧羊犬「顆勒」多半年來的訓練成績。雛獅般的「顆勒」果然不負眾望。頭一天就嚇退了孩子們的進犯,有個小傢伙腿腳稍慢,褲子被「顆勒」拉下來了。內地人從來沒見過這種寬頭闊腦、又憨又蠻的大個子藏狗,都傳說這院裡不知養了什麼野獸。消息傳到機關,說是不少孩子叫狗嚇病了。孩子們都有實權派家長,輕易就給了演出隊好看。

  劉隊長首先被叫去訓一頓;緊接著原先講妥的幾個提幹名額凍結;本來答應給調一名教導員和裝一隻鍋爐,這下全不算數了。吳太寬發現,肉票少了,玉米麵多了。打電話說這邊下水道堵得厲害,那邊裝聾作啞,「下水道?臭著去吧。」劉隊長吃一肚子悶虧,回來給小半拉兒一巴掌,照「顆勒」屁股就是兩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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