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十五


  「少賣點,我們給你開張收據!」隊長點頭哈腰陪笑臉。

  「對了,少賣點沒關係……」徐北方說著去拉他。

  他卻說:「去你的!」

  「好好好!既然你不通情理,我們就自己動手!同志們,上!」徐北方做衝鋒狀。

  劉隊長大叫:「小徐,你給我站住!」

  那司機突然從駕駛室拖出一支衝鋒槍:「你們——敢!」他威嚴地挺立著,篝火使他稚氣的臉充滿神聖感。「誰敢——?!」他嗓子劈了,並流出悲憤的眼淚。

  大家呆住了。相比之下,徐北方的形象太不光輝了。

  「真可笑!簡直愚昧到極點!」徐北方掙脫劉隊長,「我為了二十條生命!看你敢對我開槍!」他又要衝鋒了。

  那司機也不顧一切地迎上來。

  「你開槍啊!」

  「你沖啊!」

  徐北方一把揪住他的槍把。

  「老子要開槍啦!」

  「你不開是他媽孬種!」

  「住手!」團支書喊道,「啥臉都丟完了!」他輕而易舉扯開雙方。

  「這是啥宣傳隊!啥作風!」團支書痛心道,「……我聽說有幾個戰士,在運送邊防物資時遇到洪水。他們被困了五天五夜,直到死,也沒動用車上一點食品!」

  聽了這話,劉隊長也慚愧起來。

  「同志們,這說明了啥?」團支書說。

  「說明他們活該!」徐北方吼道。

  大家都被這個壯烈的故事打動了,一致斥責徐北方「太反動」。他一下子失盡人心,連素來暗自傾心他的陶小童都對他失望透頂。

  「哼!連生命價值都不懂的人,那樣死了等於自殺!誰願意自殺不是活該嗎?可笑可笑,可笑之極——這樣的人都被當成英雄偶像來崇拜!他們對自己都不肯施行一點人道主義,試想,這種人會去愛人類嗎?」

  人們被他的咆哮搞懵了,一時無法分析這番深奧的話到底有無道理。但靜默一刹那,聲討他的人更多了。陶小童倒很欣賞他剛才那番話,但覺得不合時宜;這話不是從前的,就是未來的,反正眼下講很不受聽。

  一場非正式的批判會,直開到把每個人最後一點熱量消耗完。徐北方耷拉著頭,心想,我是沒勁跟你們抬杠了,你們隨便說什麼我都認了。這時,有輛車從山下開來,大夥才放了徐北方。那車喇叭大鳴,顯然在呼叫誰。司機班長馬上明白了,也用喇叭回答它。  +

  「我們是洛桑兵站的!……」車還沒停下,就聽見喊聲。「給你們送飯來啦!」

  劉隊長步履踉蹌地迎上去,心想這個被甩下的小不點兒兵站,竟有這樣大度量。

  從車上下來一位軍人,自我介紹道,「我姓唐,是洛桑的站長!」他說傍晚接到前面兵站的電話,才知道演出隊一多半人被撂在雪山上了,趕緊張羅把飯送上來。火光映著這位站長年輕的臉,使他顯得很漂亮、很神氣。

  陶小童忘乎所以地盯著他。不知他哪個動作或哪個神情,給她一絲熟識感。她忽然一陣焦躁,因為她不敢斷定是否曾見過他。

  第7章

  我當時差不多肯定,唐站長就是在火車站救我的人。唐站長一出現,我立刻覺得自己是個傻瓜蛋:為什麼要去嫉妒孫煤?那些眼淚實在淌得冤死了。徐北方跟誰好就跟誰好,我幹嗎要難受?他跟孫煤私下裡手拉手,就惹得我那樣想不開,淌了那麼多眼淚,真活該。

  說真的,當時唐站長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火車站富有傳奇色彩的邂逅改變了我的命運。從那開始,我朝思暮想地要當兵。我認為軍人是正義的使者,能對邪惡與強暴那樣滿不在乎的只有軍人。人們都敬畏軍人,不論好人壞人都怕他,而被人怕著該有多了不起。反正,從此我腦子整天轉念頭,想當兵。

  我不知憑哪點認為唐站長很像那個軍人。其實我一點也想不起那軍人的模樣,但我感到唐站長像。我武斷地認為唐站長像我心目中的軍人,同時又覺得記憶中那點依據靠不住,當時我就這樣矛盾。

  那天夜裡,我們被兵站的車拖回洛桑。因為唐站長接到電報,下半夜有暴風雪,我們不可能繼續前進。這樣,演出隊被一座雪山、一場風雪劈成兩半,大部分人在洛桑小站住下來,等待雪住。

  我們鑼齊鼓不齊地為洛桑兵站演出,說實話,演得糟透了。一個舞蹈缺人,就讓徐北方頂替。結果他把一顆造型逼真的海綿手榴彈扔到觀眾裡去了。觀眾起先大驚,但很快照準他扔回來。動作因此亂了套,好端端個集體舞,搞得像打群架。劉隊長只好在幕後喊「一二三四」,統一節拍。節拍不知怎麼慢下來,音樂一個勁出怪腔。原來這個兵站自己發電,一台小馬達不勝其累,所以錄音機速度不對了,曲子沉重得像哀樂,舞蹈動作也成了電影慢鏡頭。一個舞蹈跳了半個鐘頭,大夥簡直像爬雪山過草地一樣辛苦。

  在洛桑兵站住了三天,我和唐站長仍沒有那種驚心動魄的相認,相反,他連正眼都不對我瞧。演出在飯堂裡,演員和觀眾面對面。唐站長坐頭一排,一到女演員跳舞他就顯得坐立不安;我動作優美,感情奔放,反而搞得他頭也不敢抬。但我越來越覺得他像。他天天銜著哨子指揮車隊進站,驕傲地揮著小旗,每當這時我從他身邊走過,就衝動得不得了,認為他忘了我是不對的。有時我真想來個乾脆的:先讓他把我看個仔細,然後譴責他那壞透了的記性。但我沒這麼幹。我不是幹那種勇敢事的料。我窩窩囊囊地走近他,心裡像有人放「二踢腳」,沒等和他照面,我就悄悄溜了;事到臨頭,我忽然對這事一點把握也沒有。

  有一天我們一幫女兵替兵站劈柴。原先柴場有專職劈柴的戰士,見這麼多女兵來搶斧子,頓時潰不成軍地散開了。我剛劈一下就拔不出斧子,唐站長正好走過,便替我拔,一邊說:「小同志精神可嘉。」我張口結舌地傻笑,事後為這副傻樣我直想扇自己耳光。他走了,什麼也沒發生,我倒在幾秒中裡經歷了一場死去活來。

  後來……就是在洛桑的最後一天,我們趕上了當地的跑馬節。兵站山後是片草地,藏民們從老遠的地方趕來,牛鈴聲遙相呼應,男人女人很原始地吼著,草地上擠滿花花綠綠的帳篷。真奇怪。這個寥無人煙的地方,一下子不知打哪兒冒出這麼些大活人。

  我想不起當時怎麼產生那股奇怪的興致,鑽到一頂帳篷裡去了。我一進去立刻被按住。是個老人,又固執又熱情,又慈祥又兇狠的老人。老人嘴裡一顆牙也沒有,臉上一根眉毛也沒有,頭上一根頭髮也沒有。

  就這樣一位老人按住我,要煮茶厚待我。帳篷裡充滿又膻又香的熱氣,老人將袍子上半身脫下去。我大吃一驚:兩隻皺巴巴的乳房在我眼前亂晃,我原以為這是個老爹哩!

  老奶奶很想跟我交談,但她的話我句句不懂。她失望一會兒,突然用漢語唱起「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惰大」來,邊唱邊得意地點頭,表示終於找到一種溝通方式。她在歌裡加進他們民族獨特的顫音,使這歌變得好聽起來。

  這時帳篷裡闖進一個姑娘,背上還馱著個小男孩。這男孩約十歲,一下地就滿地打滾。老奶奶不唱了,臉上露出愚蠢的愛憐。

  「得去叫醫生!你們這裡的醫生呢?門巴?」

  姑娘說:「我們沒得門巴。」她用生硬的漢語說。我見男孩臉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白斑,估計他是讓蛔蟲鬧的。

  老奶奶此刻拿出一塊什麼肉勸極度痛苦的男孩吃。大概她認為世上一切不舒服皆因吃得不夠。我奔出帳篷。等我回到帳篷時,身後跟了一大群毫無醫療知識的演出隊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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