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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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會叫我來?」陶小童問。 「因為你肯定來。」 「為什麼?」 「因為你要不來我就一個人幹。不過我有把握,你肯定來!」 倆人準備出去時,發現桃園裡有哨兵。今年桃子結得很瘋,一嘟嚕一嘟嚕墜到地下,首長便叫警衛連派哨兵保衛。桃子越結越大,哨兵便越派越稠。一到晚上,桃園就象封鎖線。 徐北方說:「把這些書大模大樣扛出去根本不可能!」他將一本書扣到軍帽裡。 陶小童挽起肥大的軍褲,她的腿細得可笑。用繩子把書纏到腿上,放下褲管,看上去那腿竟比原先正常些。徐北方在褲腰上整整齊齊別了一圈書,弄得他魁梧了許多,背也不駝了,但很不好受。他嗅了嗅,說這下倆人身上都充滿垃圾味。用不了多久,這裡就會變成真正的垃圾堆、真正的太平間,堆滿書的發臭的屍體。 倆人決定分頭穿過桃園。陶小童起初還沉住氣慢慢走,可突然撒開腿跑。幾支手電同時向她射來,她後悔了:這一跑就不象好人了。哨兵發現是個女兵,並不認真追,只怪叫了一陣。可她沒頭沒腦差不多跑了一兩裡地,徹底相信沒人逮她,才停住腳。她摸摸腿,發現書在途中跑丟了,只剩下了一本。等到後來劉隊長為她誤場而發脾氣時,她才覺得這一晚上多麼不合算。 她氣喘吁吁回到後臺,一下子就被劉隊長揪住:「你昏頭啦?怎麼還不換服裝?」 她卻一動不動,因為兩隻膝蓋緊緊挾著最後一本書。劉隊長氣急敗壞地邊跑邊叫:「通知臺上,『燒開水』多唱幾遍!有人還沒換服裝!」 舞臺上正演男聲小合唱,名字叫《八路軍來了燒開水》。歌詞一共就兩句:「八路軍來了燒開水,鬼子兵來了埋地雷。」新兵們一到宣傳隊馬上也學會了這支歌。因為這隊裡的人走路、打飯、上廁所都唱這支歌。炊事兵也會唱,有人說,他們做出那樣千篇一律的飯菜與這歌有關。 陶小童手忙腳亂地換衣服。小合唱在為她拖延時間,「八路軍來了、八路軍、八路軍……」他們開始四部輪唱。這樣顯得八路軍人多勢眾、神出鬼沒、前赴後繼。這個歌唱多少遍向來取決於後臺需要。有次一個演員鬧肚子,蹲廁所去了,他們就沒命地傻唱。唱到第十遍「八路軍來了」時,觀眾席裡有人喊:「你媽來了!」 陶小童早顧不得那本書了,她把它塞進化妝箱的一大摞棉紙下。下面一個節目是大型魔術。本來魔術屬「四舊」,不能演,但表演魔術的董大個很懂行情,從櫃子裡變出樣板戲中的幾位女主角。舞臺上被掏了個洞,陶小童等人要先在洞裡埋伏好。洞上鑲了塊活板,就這麼點竅門。結果陶小童還是誤了場,沒來得及到洞裡去埋伏。 董大個毫無思想準備。本來他一撩布簾,頭一個變出的是由陶小童扮演的白毛女;樂隊奏起溫柔的旋律,卻蹦出個滿瞼怒氣的小常寶。演小常寶的彭沙沙對董大個大叫:「叔叔,我說!我說!……」把他嚇得直往後退。接下去,秩序全亂了。魔術師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下面將變出誰來,他可負不了責。 演出結束,開現場小結會,劉隊長大發脾氣。他說這個隊存在嚴重的「流寇思想」。在劉隊長大為痛心的時侯,徐北方一點也不慚愧。他出的事故不比陶小童誤場小。節目裡有《沙家浜》選場《奔襲》,唱詞中有一句:「此一去——呀——」那位郭建光總要「呀」出故障來,隊長便派他每次藏在幕後幫著「呀」。徐北方專職舞美,嗓子卻隨便多高都能唱上去。而今天露了馬腳,該「呀」的時候徐北方卻不見了。觀眾不明白其中奧妙,見這位英雄人物傻張著嘴,一點聲也沒有,便哄堂大笑起來。 那時徐北方正躲在一節水泥管道裡。這一帶修「人防」工程,巨大的水泥管道堆得到處都是。他聽見郭建光沒「呀」出來,也樂不可交。他要不鑽到管道裡,早被哨兵活捉了。他不知怎麼七拐八繞才把哨兵甩掉,同時所有的書也被甩掉了,不然他沒法跑快。 陶小童卸妝時,他湊過來,從挎包裡拿出兩團白東西:「看,不錯吧?」 她看清其中一個是維納斯的石膏腦袋。另外一個,據他說是大衛的中段:一塊最著名的肉大肌。接著他又從褲兜裡掏出一隻手和一隻腳。她大吃一驚:這位勇士那一小會就肢解了兩個「大名人」。 「不要跟思想意識差勁的人沾。」徐北方一走,團支書就對陶小童說。他也在卸妝,幾色油彩被卸妝油一攪拌,象糊一臉豆腐乳汁,本來長得很馬虎的五官,差不多什麼都沒了。團支書王掖生是教導員認為唯一有希望的人。 「我跟你說,出點錯不可怕,因為這是小問題。」團支書說。 「嗯。」 「你懂我的意思嗎?」 「嗯。出點錯不可怕,因為這是小問題。」 他滿意地點點頭:「但思想根源是大問題。」 「嗯。」 「要狠狠挖一挖,毫不留情。」 「嗯。」 「現在你知道咋對待自己了吧?」 「知道了。狠狠挖一挖,毫不留情。」 團文書不想馬上放過她,但又無話可說了。不管怎麼說,這個小女兵挨批評的時候很沉得住氣。 陶小童悶頭走開時,團文書又想起一句話,便追著她說:「對待缺點千萬別灰心。」 陶小童坐在帳子裡,找了幾條語錄反復背,就在她頭腦最清醒時忽然倒下睡著了。但不久,她又被一陣相當輕的腳步驚醒。她不止一次發現班長孫煤的奇怪行徑,她從不敢對別人講。有天夜裡同屋的蔡玲也被驚醒,她卻說陶小童大驚小怪:班長起夜有什麼可操心的?偏偏陶小童比別人想得多,有天夜裡她就眼睜睜坐在帳子裡等,起碼等了兩個鐘頭,也未見班長回來。她懷疑班長搞不好得了夢遊症。她還漸漸發現一個規律,班長的毛病不是天天夜裡發作,而是隔三天來一次,很準時。 這時孫煤無聲無息地下了床。她光著腳,先走到蔡玲床前張望一會,又來打量陶小童。她把臉貼在帳子上,湊得很近往裡看。陶小童嚇壞了:深更半夜,班長要檢查我什麼?她死死閉住眼,裝睡。等她再睜開眼時,發現班長在往腳上套鞋子。然後又把被子整理老半天,但並沒鋪整齊,聽說夢遊的人動作不很準確。她倒把蟻帳掖得相當仔細,象怕被子挨蚊子咬。最奇怪的是她蹲下來擺拖鞋,擺了一隻正,一隻歪。 接著班長就從窗子翻了出去。翻得一點聲響也沒有,動作簡潔熟練。從落地的輕盈程度看,她穿的是雙軟底舞蹈鞋。陶小童認為,繼續對班長的病情聽之任之就不夠朋友了。她起身,先到班長床前看了看。這一看嚇壞了:帳子裡還像躺著個人!被子的曲線,帳杆上掛的衣帽,床前一雙看上去放得很隨意的拖鞋。 她站了半天,渾身冰涼,鬧不清是救自己還是救班長。她真想叫醒蔡玲。但蔡玲對人家的事都不感興趣,她只是全心全意維護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睡眠。蔡玲最感興趣的是跟人換東西。所有東西在她眼裡都能迅速比較出優劣來。新兵連頭一天,蔡玲就換走了陶小童的棉衣。孫煤上來干涉:「你怎麼會眼饞別人的東西?不害臊!」 蔡玲有一對深棕色的眼睛,很溫順。似乎世界在她眼裡永遠可愛。她並不因班長的斥責惱怒,甚至毫不計較。她終於心平氣和地拿著陶小童的棉衣走了。以後人們發現她在做這類交易時總有足夠的耐心,簡直鍥而不捨。過了幾天,她又看中了陶小童的褥子。 班長孫煤大叫:「別換!你的好,傻瓜!」 發服裝那天,管理員錯把寒區的褥子給了陶小童,因此比一般的厚。但她經不住蔡玲那真誠羡慕的目光,心想讓別人滿足一下也是一種幸福,就決定換給她了。 大家都責備蔡玲太過分了。 蔡玲仍不惱。她在佔便宜時竟顯得無比厚道。徐北方管她叫「伯利恒小鎮」①來的姑娘。她表情單調,安詳,從山區小鎮來參軍時,所有行李是裝在一隻竹背簍裡背來的。孫煤見蔡玲又一次得逞,突然問道:「我問你,蔡玲,世界上最難吃的東西是什麼?」蔡玲說沒吃過。孫煤說;「你當然沒吃過——最難吃的是虧呀!對不對,陶小童」 ① 耶穌誕生的小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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