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七十二


  女兵們見斑瑪措臉色死白。她的深色臉龐白起來十分怵目驚心。然後就聽見一個完全不同的斑瑪措說:「老子要殺她。老子要掐死她。」小股的濃白口沫,從她口角溢出來。

  王林鳳主動要求把斑瑪措的獨唱拿出來,放在首長審查的一台新節目裡。「八一」建軍節,首長們照例要看一場演出,文工團也照例在演出後敲首長竹杠、討經費、討招兵名額、討豬肉雞蛋補助。所以這場演出比哪一場都關緊。首長總要求看看新演員。王林鳳認為斑瑪措這兩個月進步很大,水平也穩定了。選定的歌目是《翻身農奴把歌唱》和《共產黨來了苦變甜》。

  幫斑瑪措化妝的是蕭穗子。何小蓉和斑瑪措已結下深仇大恨,互相說話都得通過第三者轉達。王老師指導蕭穗子的筆觸,主張這回把斑瑪措畫得個性些,粗獷些。一面指導化妝,他一面幫她複習動作、表情,哪裡要手撫心房,哪裡要揮臂向前,哪裡要皺眉,哪裡微笑。斑瑪措一一領受,不時點頭。到晚餐時間,王老師舒口長氣,徹底放心了。

  大幕雍容地緩緩上升,露出豐饒的水草地,紅柳林,白的雲,藍的天以及斑瑪措。樂隊這次不上臺,在樂池裡做溪流,林濤,雄風萬里。

  首長們相互打聽,這個美麗高大豐碩的藏族女子叫什麼。「叫斑瑪措,」團長說。「白麻雀?」一個首長樂了,聲音特別大。

  樂池裡指揮棒抬起。不是小民樂隊,而是交響樂團。長笛出來了,然後是四把圓號:風吹草低,遍地牛羊。

  斑瑪措的腳猛跺幾下,嘴裡出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調子。樂池裡一片混亂,七七八八地靜下來。只聽斑瑪措一人又蹦又跳又唱。也很難算作唱,一些地方是吆喝,一些地方是喊叫。低下來時又是喃喃低語,再低,便是呻吟。歌聲是狂喜的、潑辣的,舞蹈把地板上的灰塵跺得半人高,一個首長給嗆得大咳起來。她唱得高興,還抽空打個呼哨,不一會,腰帶也掙斷了,鬆快的斑瑪措感到了徹底的舒服。她想這下可好,看我怎麼惹翻王老師的好脾氣。讓你「位置位置」,讓你慈祥關愛,斑瑪措統統不認了。幾個月來斑瑪措對王老師窩窩囊囊的屈從,此刻全部清算。她在王老師誇她進步時就一直預謀,要在此刻全面報復。

  斑瑪措邊打轉邊掃視側幕邊一張張驚的面孔。漢人的面孔。讓你們看看翻身農奴怎樣把歌唱。

  有人叫落幕,有人叫別落。幕伸伸頭,縮縮頭地落下來。

  斑瑪措站在舞臺中央。她知道第一個走向她的是誰。果然,是副政委。她先發制人,扭頭便說她要求退伍。

  所有的人都沒想到斑瑪措會想退伍。她家鄉多苦啊,她該是鐵了心要當一輩子兵的人。

  演出結束一個首長說話了。說人家還沒唱完呢,你大幕就落下了。人家唱得多好,那才帶勁!

  斑瑪措以為自己的陰謀得逞了,可以回草原了,聽這首長如此熱烈的表揚,她知道所有努力可能又白搭了。

  王林鳳把斑瑪措叫到禮堂後面的兒童樂園,問她是不是真想回草原。斑瑪措看王老師一眼,竟沒有說話。她想不通自己是怎麼回事,一看見王老師輕微作痛的眼神就乖下來。對王老師,她不知自己是太怕了,還是太恨了,她在這小老頭面前總是反常,準備好的傷人的話到嘴邊就變了。

  王林鳳又說假如斑瑪措不是在胡鬧,而是真的不習慣城市生活,他可以幫她講兩句話,爭取一個病殘退伍。不過可惜了,小老頭頓一會說:「今晚你安了心要胡鬧,不過你反而找到了位置。只要再鞏固鞏固,你就是個優秀的獨唱演員。」

  斑瑪措老老實實聽他說,原以為自己會搶白他:我聽到「位置」就要吐!卻沒有。她想這麼好欺負的小老頭,在他面前,她怎麼就是個翻不了身的農奴呢?

  王老師說:「我真為你高興,」他背對著她,點上香煙。

  斑瑪措偷偷瞟他一眼,見他的肩動得有點異樣。

  「王老師。」她啞聲叫道。

  王老師還是背對著她,一大口一大口抽煙。

  斑瑪措從水泥臺階上跳下來,走到他旁邊。他果真在流淚。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他們漢人就是這樣,動不動流眼淚,男的女的眼淚都多。他們漢人的眼淚是收買人心的,她老鄉這樣說。但斑瑪措勸不住自己,自己為王老師的眼淚腸根子都疼。

  王老師把她哭得好慌,也好窘。等了一會,王老師好些了,她想說王老師,我笨得屙牛屎,唱不好,你就到領導那兒為我說個情,把我當個狗屁放了吧!(她從復員老兵那兒學來的俏皮話)但話一出口,卻成了「王老師,那我就不走了。」

  斑瑪措又恢復了正常的聲樂訓練。女兵們發現她動作、步伐、神態很快變得秀氣起來,吃水果也會在下巴下接一塊小手絹。最大的變化是她突然染上了潔癖,每天洗頭洗澡。有人偶爾在浴室裡碰見她,見她用把尼龍板刷渾身上下地刷,刷得皮膚通紅,輕度灼傷似的。女兵們在幾個月之後說,斑瑪措硬是把皮膚給刷白了。現在她穿一件黑毛衣,額前留一蓬劉海,辮子別在腦後,生人頭一眼已看不出她是個藏族女娃了。

  中午她總是搬個凳子坐在院裡晾洗淨的頭髮,有時碰到懷了身孕的小蓉便把頭扭開。兩人的反目一直持續,從小蓉懷孕到分娩。小蓉坐完月子回來的那天,把兩個紅雞蛋塞在斑瑪措手裡,嬌嗔地斜她一眼。斑瑪措滿臉漲紅。

  何分隊長回來是領隊下連演出的。她為剛滿月的兒子訂了牛奶,就扔給了丈夫的父母。滿嘴「龜兒、狗日」的何小蓉在大節上總是出手漂亮。

  下連隊演出是每年初冬的任務。冬天開始,部隊進入冬訓,常常有大型軍事演習。從總體上看,文工團的演出隊是軍事演習的一部分。

  讓斑瑪措唱《翻身農奴把歌唱》是王林鳳的主意。但他馬上發現她唱得平庸,觀眾反應也平平。他認為斑瑪措主要是欠缺舞臺經驗,不懂得施展魅力,她的大眼睛要像何小蓉那樣一上臺就變成一千瓦,還帶鉤,那一定比何小蓉還牽魂攝魄。領導們也覺得斑瑪措的獨唱不到火候,便取消了她的演出。王林鳳讓兩位音樂創作員專門為斑瑪措寫歌,根據她的嗓音特色和音域設計曲調,又找來蕭穗子,逐句地幫她理解歌詞。歌詞和曲調對斑瑪措來說顯然太複雜了,她聽著穗子口若懸河地分析、發揮,麻木的面孔後面是瘋轉的腦筋,但仍捕捉不住一個實在的意思。根本不像「桃樹把你的心偷去了,酥油燈點的是我的心」那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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