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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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的信紙上畢奇這樣寫道—— 親愛的媽媽: 原諒我前天沒有按時給您寫信。出了一件事:我揍了老吳的一個學生。我指出他方法完全不對,他不但不聽,還說吳老師就那樣教他的。我忍無可忍,給了他一個大耳光。我其實揍的不是這個八歲的孩子,儘管他愚蠢而可憎,我揍的是那個更愚蠢可憎的老吳。他這樣一個大蠢才已給音樂造成極大危害,還嫌不夠,還要造就一幫小蠢才,共同來禍害音樂。上封信我告訴您,我怎樣替這位大蠢才求情,免去他的轉業(當時我一聽說他被處理轉業,心裡大聲為領導們叫好;這些狗屁不懂的領導總算做了一件正確的事!)。現在我覺得自己也很蠢,只想留下他為我洗衣服刷鞋套被子,就忘了他在我身邊將長期用他的琴聲折磨我。我幾次想告訴他:你也別費勁拉提琴了,不管你怎麼拉聽起來都是板胡。 我的痛苦在於整個樂團都是老吳這樣的人,既無天分又無素養,並且愚蠢得可怕。他們前天晚上很神秘地請我去佈景庫房,說有一個秘密音樂會。庫房的門窗還用棉被遮了起來。有人打開一架留聲機,宣佈「音樂會」開始。等結束拉亮燈時,我發現所有人都兩眼癡呆,含著眼淚。您知道什麼讓他們這樣激動嗎?《梁祝》。連《梁祝》這樣膚淺庸俗的東西也能把他們打動成這樣!這一點倒是妞妞和丫丫勝過他們了。至少她們不會用《梁祝》來開音樂上的洋葷。儘管這兩姐妹也是一對白癡,畢竟在音樂上見了點世面,知道拿門德爾頌、布拉姆斯裝裝門面。對了,我忘了把丫丫找出的一張父親的演奏唱片寄給你。上面還有父親的相片。不知她挖空心思找它時什麼感覺。難道不覺得挺荒謬?她的父親把我的父親當成兇惡的敵人。我常常想拒絕她們的邀請,但又經不住打免費長途的誘惑。畢竟我能常常聽見您的聲音啊。而每次到她們家,我就更討厭她們。 文工團的白癡們儘管不可饒恕,畢竟還辛苦賣力;而她們會什麼?什麼也不會。兩條生在特權裡的寄生蟲。每回坐在那個巨大的客廳裡,我就想,我原該擁有這一切。她們把我的奪走了。您上封信提到要為我抄的「巴哈」,我已從劉教授那裡借了一份,那個姓蕭的女孩會幫我抄。她抄譜抄得還不錯,加之她十二分的巴結。本來我聽說她的家境和我們相仿,倒和她有同病相憐之感,不料她倒同我熱切起來,好像我不知道她在夏天挨批鬥的事情。我以為我們這樣家境的子女一旦有機會就會殊死奮鬥,看來不儘然,也會出她這樣的敗類。不過我還是會讓她幫我抄譜子的。 看她討好的樣子,我心裡好笑:難道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女孩?難道我會受你勾引?成都的天氣已轉暖,我手上的凍瘡也該好了。北京的風沙季節快到了,您要保重。謝謝李楠叔叔,他的推薦雖然失敗了,但我仍會一天也不鬆懈地練琴,音樂學院我總有一天進得去,也許不是去做學生。也許是做一個偶像,當一個偶像樹起來後,沒人在乎他從什麼家庭背景中走出來,您大概又要叫我「做夢者」了。起床號響了,我得像身邊所有虛度年華的人一樣進行愚蠢的一系列活動去了。 想念您的奇奇 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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