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極偶然的,兩姐妹會把個別男、女演員開車接走,帶到崗哨森嚴的司令樓裡,請他們聽奇怪的音樂(爵士),吃一種叫「吐司」的東西,卻明明就是麵包。畢奇每回都是半個主人,幫著挑唱盤。演員們受寵若驚,坐在那裡動也不敢動地聽上兩、三個鐘頭,終於聽完了,丫丫總會發現新大陸地說:「你的眉毛描過吧?……」或說「你臉上搽了胭脂吧?……」當然,被丫丫揭穿的多半都是事實,演員們去她們家總要給自己形象加工。這樣姐妹倆就倒了胃口,覺得文工團員淺薄虛榮是沒錯的了。破天荒也是有的:姐妹倆跟幾個演員偶然也會交往下去,直到談及家庭門第。在這方面姐妹倆最受不了謊言。一旦發現誰撒謊丫丫便會說:「人家畢奇就不撒謊,他爸被鎮壓又怎麼樣?還是擋不住人家成大音樂家!」當然這樣講得要很大派頭,連文工團領導都講不起這話。

  冬天文工團和軍區部隊一塊下鄉,進行兩個月的軍事訓練和演習。畢奇變得悶悶不樂。他仇恨冬訓,第一是每回冬訓他手上的凍瘡就發作得一塌糊塗;第二,他不能保持每天十小時的練琴;第三,他的那對平足在急行軍夜行軍中會充分顯出劣勢。這是個多雨的季節。文工團兵分四路組成戰地鼓動隊。穗子和畢奇都在老吳的旗下。大部隊的行軍是沿著盤山公路。而鼓動隊必須插小道超到大部隊前面。小道上一腳下去黃泥齊踝,才兩裡路所有人老了似的喘。聽見一聲沉悶的「我操!」大家知道畢奇又摔了一跤。

  老吳鼓動隊長也不做了,專門去照顧畢奇。老兵說雨天行軍跌跤不能超過三次,不然人就給跌散神了。畢奇少說已跌了十跤,神散了形也散了,最後一跤把架著他的老吳也拽倒。老吳說:「好樣的,爬起來!」畢奇的大平足麻木地搓動幾下,卻沒爬起來。老吳心裡很虛,但嘴巴仍舊鬥志昂揚:「我就不信咱們畢奇今天就爬不起來!一、二、三……喲!」畢奇的兩腳又蹬幾下,再蹬幾下。他長著凍瘡的肥大耳朵往下一耷拉,嘴啃在泥裡,成了一尊完整的泥胎。他抬起臉,人們看見眼淚飛快地從黃泥裡沖出來,兩片泥嘴唇之間一根亮晶晶的水涎。畢奇「嗚嗚」地哭,一邊哭一邊口齒不清地控訴:「……襪子都縮到腳心了……褲衩讓汗給弄濕了,特磨得慌!……這什麼破路什麼破天氣老不晴!……」大家圍在他身邊,瞪著眼看他,幾個女兵恨不得和他一塊罵,陪他一塊哭。

  老吳這時把自己背上的被包和鑼鼓交給一個男兵,對畢奇說:「來嘍,老吳今天做老驢了。」他「吭哧」一聲把畢奇背起來,又說:「我他媽的連自己兒子都沒背過。」老吳背著畢奇走走歇歇,到達鼓動地點時,大部隊早已過去了。晚上領導當全團人的面革了老吳鼓動隊長的職。老吳對畢奇說:「我老吳為我老子都沒受過這種氣。畢奇你以後成了大音樂家可要孝敬老吳。」大家這時都圍著炊事班的炊火燙腳,沒有凳子,只能站著,先燙一隻腳,再燙第二隻。老吳卻搬了幾塊柴讓畢奇坐。有人逗畢奇,說畢奇認老吳做爹算了,老吳這麼疼你,親爹都不會幫你洗腳、挑水泡。

  畢奇只笑,露顆小虎牙。老吳捧著畢奇擱在他膝蓋上的腳,上面的十幾個水泡穿了刺,紮著引流液體的頭髮,乍看快成仙人掌了。老吳說:「怎麼樣?畢奇,就差給你抓屎抓尿了。」畢奇又羞了,說:「哎呀老吳!」老吳說:「屎尿咋個了?畢奇也太純潔了。未必馬克思就不屙屎?」大家笑著說老吳反動;老吳太粗,不配做畢奇的爹。畢奇這時抬起頭,正好看見穗子。他笑了一下。穗子想,人們怎麼了?從此對畢奇瞞下了她穗子鬧得滿城風雨的事了?軍訓期間除了演出幾乎沒人練功。誰都沒這份體力。不演出的晚上,大家洗洗衣服,早早就滾地鋪了。文工團住的是一所小學,後面有座破禮堂。

  偶爾需要排練,就去那裡。天剛亮穗子已練功練得一身汗,見畢奇一手提譜夾一手拎琴盒進來。他說:「小蕭真刻苦啊。覺都不睡!」穗子說你不也挺刻苦的。畢奇一邊擺好譜子一邊說:「天天這麼翻跟鬥,非摔了不可。」穗子原以為她私練「搶背」並沒人留心。她脫下練功鞋,換了棉鞋,去取掛在鏽鐵釘上的棉衣。畢奇說:「喲快看!」穗子諕一跳,轉過臉,見畢奇已經在她身後,離她半步遠。他指著她側腰說:「你剛才伸胳膊我都看見你肋巴骨了,一條一條特清楚!」她笑起來,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女舞蹈演員瘦得見骨,那是福氣,舉起胳膊還不見肋巴骨,在舞臺上就成豬了。

  畢奇像剛懂道理一樣點頭。穗子說:「你練琴吧,我練完了。」畢奇說:「我打賭你不到八十斤。」穗子把海藍練功服袖子一擼,說:「那也比你有肌肉!看見沒有」她一捏拳,大臂上真出來個小疙瘩。畢奇便伸手上來摸了摸,說還真是肌肉!他又用兩個虎口一比,說:「你的腰肯定比這還細。」穗子馬上說不可能,我又不是只馬蜂。她像所有舞蹈隊女孩那樣歪脖子擰下巴,嘴上是吵架眼裡柔情似水。她在很多年後奇怪,經受了一場奇恥大辱之後,她怎麼仍在這個時刻躍躍欲試地想作怪?畢奇說那我量量看。

  他兩隻大胖手帶著凍瘡和松香粉末傻呼呼地卡了上來:「你看,差不多吧?也就稍微粗一扣扣兒!」他的手弄得穗子癢了,咯咯地笑著躲閃。畢奇說他打賭她腿上肯定沒什麼肌肉。穗子不服,把一條腿單舉起來,控在空中,緩緩劃動,一面說沒肌肉能做這個?你掐表吧,十分鐘之內我這條腿不帶落地的!畢奇還是不以為然,穗子急了,說那你來一個試試!畢奇把腿一繃,說:「來,摸摸看,咱這肌肉一塊塊都不含糊!」穗子覺得伸手去摸不大成體統,但又一想,男兵女兵常常在一塊掰腕子,有時還會打鬧得滾作一團,認為「不成體統」,只說明自己思想複雜。「思想複雜」是最刺痛穗子的一個罪名。

  穗子思維飛轉的時候,畢奇已捉住她的手,捺在他腿上。畢奇的腿果然挺結實。畢奇把她的手領到肚子上,說看看咱這腹肌!穗子徹底放心了:假如人們這時還不把她的事告訴畢奇,就不會告訴了。倒不是穗子對畢奇有非分之想,只是她太看重畢奇給她的這份平等和尊嚴。打靶之前出了事故:畢奇半夜口渴,起來喝水,喝了行軍壺裡灌的擦槍油。每隔半小時,畢奇便要嘔吐一次,腹瀉一次。老吳忙壞了,打著電筒、架著畢奇在茅廁和宿舍之間飛快往返。最後仍是無濟於事,還沒跑到茅廁畢奇就不行了。

  老吳咬牙切齒地說:「夾緊屁股、屏住呼吸、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畢奇身體一垮,老吳知道這下好了,全到褲子裡了。老吳怎麼也拽不動畢奇。他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老吳一說「總得洗吧?總得換褲兒吧?」他就哭得更傷心。老吳很懂畢奇,他自尊心太強,寧死也不要人收拾他褲子內被粗粗消化過的槍油。擦洗乾淨後的畢奇躺在被窩裡,不理睬勸水勸湯的老吳。老吳明白他羞壞了,並且心裡有太多的知恩和感激,若要表達,更令他害羞。老吳說:「你龜兒真做老吳兒子了老子給你抓屎抓尿了。」到中午連軍區首長都來看望畢奇了。然後畢奇就讓首長的車給送到了軍分區醫院。一禮拜後畢奇還是吃什麼吐什麼,一個人瘦得只剩個大腦殼和一對大手、一雙大腳。妞妞和丫丫從成都趕來。

  妞妞一見畢奇眼圈也紅了。丫丫把醫生護士叫來大發脾氣,說這麼簡單的病情都處理不了,乾脆回老家做赤腳醫生去。丫丫指示給畢奇用她帶來的營養液,又指示把畢奇同屋的三個病號搬出去。姐妹倆在招待所號了間房,一早便到畢奇床邊來監督治療,開始是把早餐帶過來吃,後來洗漱、早廁都挪到了這邊。畢奇臉上果真有了人色。一天早晨例行抽血,妞妞見小護士紮得畢奇咧嘴,便斯斯文文地訓導起來,說你以為人人都跟連隊來的糙大兵似的,吃了你們的苦是啞巴吃黃連?一個老護士這時跑進來,一把逮住妞妞就往走廊裡拖。「今天讓我逮著了我說怎麼天天早上有人在女廁所大便不沖水!……」妞妞已給她拖到走廊上,一個勁地掙扎。老護士說:「去,把你拉的大便給我沖掉!」妞妞的白淨臉漲得通紅。丫丫跑出來保護姐姐,說:「你再敢不放手……放不放?……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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