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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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看看,有沒有我的信。」她當然是指他們秘密郵址的上面,那個公開的信箱,早晨那裡面盛著郵走的信,晚上是郵來的信。小穗子看著最後幾片玻璃「哢喳喳」地從暖壺體內漏下來。 「我在跟司務長鬧,想給我們分隊多鬧點白糖補助。」 兩人都誠意地把自己行為的合理性找出來,告訴對方。我們那時都是這樣,答非所問不打自招,讓自己的行動在別人那兒完全不存在盲點。 小穗子提著沒有分量的暖壺軀殼往回走。院子中央,兩棵大洋槐禿了,剩的就是一個個裹在葉片巢窩裡的蟲,一顆一顆垂吊下來。她透過珠簾一般的蟲巢,看著冬駿的窗子,窗子在一樓,從南邊數是第七個,從北邊,就是第八。正像冬駿在男集體舞隊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還亮著,光線微微發出淺綠。排級軍階的邵冬駿有特權用帶淺綠燈罩的檯燈。 小穗子發現自己在往那溫存的淺綠燈光走。這是一個妄為的舉動,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壺軀殼,沒深沒淺地接近燈光下的年輕排長。 她在離冬駿窗子一米遠的地方站住了。然後她輕輕叫了一聲:「冬駿。」她不知道她身後站著的另一個人。矮矮的水龍頭從一截斷牆裡伸出來,高愛渝就站在牆後面。她一手撐在胯上,隨時要把一口啐罵吐出去。她已斷定這場兒女把戲中,十五歲的小妖精該負主要責任。多麼可怕,才十五歲,已有這樣的膽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遲疑地又喊一聲:「邵冬駿!」 淺綠燈光滅了。連高愛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頭在黑暗裡一聲不吱地哭了十分鐘,慢慢轉過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淚流得又多又快,順著下巴滴到軍裝的胸襟上,汪出冰涼的一灘。半年前她的手觸在電纜上的感覺,此刻才真切起來。 對邵冬駿排長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們略許不同。她的印象是這樣的:一個矯健的身影將她推開後,又把她抱住一會,同時迅速將她察看一番:她的喘息、眨眼,她纖毫未損,他才放心地把她擱下。離開他汗濕的懷抱時,她看見他的眼睛起了變化。濃妝的掩護下,他就那樣看著她。他把一種保護式的專有權以這目光烙了下來。小穗子這才發現冬駿和她曾經的每一次相互注目,都暗暗為此刻作著鋪墊,每一次不經意的談話,原來都含有言下之意。他的眼睛總跟著她,才在她觸電時及時救下她。他嘴上罵罵咧咧,眼睛卻是另一回事。一直到幾年後,她回想這時的感覺,才明白冬駿的眼睛其實在表白,一場驚險中他得到了無可名狀的甜頭。大家離開嗡嗡鳴響的搖頭電扇,直奔他倆過來,評論剛才的事件:要不是邵冬駿英勇,小穗子已成一股青煙了。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往幕邊送。一共幾十步路,他帶汗的掌心在她的手腕上越來越緊,他們的關係忽然出現了突破。他在她上舞臺的最後一刻,兩手托住她的腰。她回過頭,看著他。那是不顧後患,不顧死活的一瞥。突破完成了。兩人都有些受用不住,渾身骨頭都輕了。他在她耳邊說:「好好跳,為了我。」 那六個字在交響樂的伴奏中是六聲單調平直,樸實無華的定音鼓。 小穗子對整個事情的記憶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樂時是加倍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記憶便誇大得失了真。失真變形的記憶,是小穗子這類人不幸的根源,我們和小穗子本人都是在很久以後才明白了這一點。小穗子就那樣站著,棉衣領子浸透淚水,墊著她的下巴。她感覺一個人走到了她背後,但她不想理會。 「在收衣服呐?」背後的人問。 「嗯。」 晾衣繩空蕩蕩的,一頭飄著炊事班兩條襤褸的圍裙。 「今天好冷。還在外頭傻站著?」 小穗子說頭有點疼,想吹吹冷風。她不把臉給高分隊長看。 「要不要去把衛生員叫起來,整點藥吃?」高分隊長問道,對小穗子的瞎話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飛快地把臉在肩頭蹭一把。「站一會就會好的。」 「也不曉得穿棉大衣,凍死你!」高分隊長溫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身體一重,已在充滿高分隊長體溫和雪花膏氣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聽到莫得?」 小穗子說,「嗯,聽到了。」 不久高愛渝又到院子裡,端著腳盆,把水使勁一潑,說道:「這個死女娃子,要下霜嘍,腦殼不疼也要凍疼了。回去睡覺,熄燈號吹過一個鐘頭了!」 高分隊長聲音有點惱火,一再壓都壓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來什麼不測之舉,會打亂她的全盤計劃。她的計劃是要看到這個小丫頭的充分表演,同時也要邵冬駿把小姑娘所有情書交出來。想到自己宏大的計劃,高愛渝上去攬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覺去,娃娃咋這麼不聽話?」 小穗子很快隨高愛渝回到宿舍。五個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聽著她們奶聲奶氣的鼻鼾。鼾聲帶著微妙的氣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著,很久才意識到手裡的暖壺空殼。她正要把它擱下,幾片銀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後一片,銀光閃動地打斷了女孩子們的鼾聲。 我們後來知道小穗子二十多歲染的失眠症其實正是始於這個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裡,想著冬駿的多情。黑暗裡有年輕的女兵的身體氣味,是微微發鹹的,也帶點酸,被一種安全感加熱。渾濁的,溫熱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會看一下她的夜光鬧鐘。鬧針指在四點半上。每天冬駿的鬧鐘也在同一時間起鬧。在他救她之前的許多個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練私功的人裡,默默相望。時常有十一二個人練私功,加上兩個勤奮的提琴手。練功房並不比白天清靜,但它成了兩人相約的一種儀式。在一片耳目下,兩副目光就那樣打遊擊;你進我退,你駐我擾,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來。小穗子最愛下雨。練功的人在下雨天裡都會犯懶惰,常常就只有兩個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兩個琴手總是各占南邊和北邊的角落,背對世界狂拉音階和練習曲。雨越下越大,四點半終於在喧嘩的風雨聲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兩腳早已凍木,身體也沒剩多少知覺。她動了動,再動了動,慢慢蹬直腿,站穩了,才開始往門口走。她從門後掛鉤上取下練功服,發現是同屋另一個女兵的,又擱回去。她心裡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還能及時糾正錯誤。一個女兵嘟噥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這麼大的雨還練功。」小穗子知道她這時說什麼都不算數,白天是不會記住的。因此她不理她,哆嗦著把冰涼黏潮的練功衫往身上套。 然後,她走進雨裡。 練功房裡只有一個女提琴手,叫申敏華,小穗子三年前參軍時,她已有八年軍齡。小穗子壓一會腿,跑到申敏華身後,去看她揉弦揉得亂顫的手腕上的舊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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