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穗子物語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那以後耿荻常帶她們進軍區大院,買過期軍用罐頭、處理壓縮餅乾、次品軍需大米、變質風乾臘腸。有次正撕搶一堆醃豬尾,三三瘋跑過來,說那邊在賣回收的軍大衣,五元錢一件。她要姐姐李淡雲掏錢給她,她寧可不吃醃豬尾。李淡雲說滾遠遠的,沒看我正浴血奮戰嗎?李淡雲肩上長了個癤子,讓人抓掉了疤痂,血流紅了半截袖管。三三卻兩手抱她的腰,把她往後拖。李淡雲一面指揮其他女孩幫她搶,一面翻起後腿往她妹妹身上踹,說:「五塊錢給你買軍大衣?騷不死你!……」三三沒得逞,從此姐妹倆成了仇人。她們的父親工資停發,三個子女每月每人領十二元生活費。李淡雲一直掌管開支,從那以後三三硬要把她自己的十二元錢討出來單過。姐姐說:「你就眼巴巴等著吧,等我死了就歸你當家了。」三三終於起義,要和姐姐拚掉她十二歲的老命。姐妹倆時常在四樓平臺上決鬥,「拖鞋大隊」的其餘女孩一邊拉架一邊感到她們的小小王國已到了亡國邊緣。父親們做了人民的敵人,她們也就成了過街老鼠,長久以來靠著緊密團結一致排外獲得的一點尊嚴,隨李家姐妹的分裂也就要瓦解了。因為團結,她們的過街老鼠群落曾顯得多麼安全。她們這才意識到,這群落解體,她們中的任何一員都沒那膽子走進學校,走入菜市場,甚至走出作家協會的大門。

  耿荻毫不體察「拖鞋大隊」的存亡大局,只是站在姐妹倆面前,說:「伸這條腿……好。佝下腰,淡雲,你妹妹比你進步大;三三,腿再分開些,站穩,對……」她完全是在欣賞一場不上檔次的女子相撲。她偶爾「唉」的一聲,輕輕搖頭,因為姐妹倆又揪扯起頭髮了。耿荻最討厭她們把好好的一場格鬥弄成娘兒們打架,一點品格也沒有,一點看頭也沒有。她更討厭她們扯頭髮扯不出勝負就嚎,尤其三三,嚎起來嘴裡還不乾不淨,把罵軍代表、紅衛兵的醜話全拿來朝她姐姐開火。耿荻最不能容忍的是三三不但罵泛意的醜話,還會哭天搶地地揭露李淡雲的「醜事」,說:「不要臉來月經!臭流氓戴奶罩!」

  罵到這火候李淡雲一下子蔫了,畢竟有太多類似把柄抓在妹妹手裡。

  耿荻聽三三揭露,實在忍無可忍,低吼一聲:「李逸雲,你給我閉嘴。」

  三三也只聽耿荻的,嘴裡安靜了,眼睛還在挑釁地瞄她姐姐。耿荻皺著眉頭,肩膀聳起,全力忍受心裡對這些女孩的噁心。她覺得自己瞎了眼,怎麼會結識這樣一群下流、鄙俗的東西?她們按說是書香裡熏出來的,父親們都是斯文人。她簡直不懂這些平時也來兩句海涅、普希金,也謅一折《紅樓夢》故事的女孩怎麼會露出如此嘴臉,原先她認為她們胃口貧賤,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都吃,現在發現她們嘴也貧賤,什麼烏七八糟的話都講。耿荻在這時會說:「你們玩吧,我回家了。」

  耿荻走後女孩們都很惶恐。尤其三三,總會在當天晚上給耿荻寫封信,夾在《毛主席語錄》的紅封皮裡,寄到耿荻家。耿荻一收到這種免郵資的郵件,便明白女孩們求和了。她不再讀三三文不對題的短信,也知道「拖鞋大隊」如何地看重她,除她耿荻之外,社會上沒有一個人肯平等地做她們的朋友。這類求和,總是以耿荻心軟而圓滿收場。也有例外的時候。一次三三和她姐姐鬧得太凶,揭露李淡雲的身體發育又出了新醜聞,大聲嚷道:「臭不要臉的下面都長毛了!」

  耿荻甩手便走了。任三三寄多少本《毛主席語錄》她也不理睬。一星期後在菜市場附近的露天舞臺上,耿荻看見「拖鞋大隊」三個年齡最小的女孩在「遊街示眾」,胸口也都像她們父親一樣掛著大牌子,上面寫著罪狀,她們的罪狀是偷竊了十二隻雞蛋。賣雞蛋的農民一聽說這三個賊娃娃是「反動作家」的女兒,就把她們揪到了臺上。正當放學時間,學生們一群群聚攏到台下,看著三個十來歲扒手女孩,麻稈似的腿和胳膊從嫌短的褲腿和袖子裡伸出來,臉已扮出她們父親那樣的厚顏或麻木。耿荻看見最年幼的穗子,拖鞋少了一隻,辮子散了一半,眼裡只剩百分之五的靈魂。

  那農民慷慨陳詞後,一個胖女紅衛兵登上舞臺。她嗓子卻驚人的甜美,說三個年幼女賊是受反動父親的指使,出來搞亂秩序,破壞革命形勢。「同志們,咱們一家每人每月才兩個雞蛋,她們賊膽包天,一偷就偷了你一家子的雞蛋呐!貧下中農把雞蛋支援了我們城裡,她們偷雞蛋就是破壞我們和貧下中農的關係!……」她實在太激動了,熱淚盈眶,一步到了三三面前,抓住三三從她媽那裡撿來的舊繡花褂子,因為身量不對,那小腰身垂在三三的髖部,胸便成了腹。

  胖女紅衛兵問三三,是不是她的混帳老子指使她出來搞破壞的。三三嘴一向不饒人,說你才有混帳老子。胖女子說你老子不混帳難道是好人?三三說那可不。「你的反革命老子罪該萬死、死有餘辜。」「你老子先死。」

  「啪」的一聲,胖女紅衛兵掄手就是一個大耳光。三三往後踉蹌幾步,栽了個屁股墩。三三特別要面子,爬起來臉煞白,尋死的心都有了。耿荻兩條長腿一剪,人已在臺上。誰也沒看見她怎樣就抓住了女紅衛兵的兩手,反扭到背後,完全是個擒拿老手。她嗓音比平時稍響一點,對三三說:「上。給她一巴掌。」

  三三瞪著眼。把人牢牢逮好,舒舒服服請她打,這等美事她想也不敢想。

  「上啊。」耿荻又說。女紅衛兵不老實,想換個稍有體面的被俘姿勢。耿荻膝頭一抬,女紅衛兵甜美地哀叫一聲,不動了。耿荻說:「三三,她怎麼給你一下,你就怎麼還她。」

  三三吸了吸混著淡淡血液的鼻涕。

  「你就是耗子扛槍窩裡狠。」耿荻冷笑著說:「後果我負責,跟你無關。」她有點不耐煩了:「三三你打是不打?你……」耿荻的嘴唇突然一收,一看就知道髒字給驚險地收了回去。三三這才沖上去,一巴掌打在女紅衛兵彈性十足的臉蛋上。三三不僅打,嘴還硬得很,說老子反動就該隨便挨你揍嗎?老子反動我不反動,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三三沒打過癮,還要再次出手。耿荻說好了,就打到這兒。她放了女紅衛兵,三三卻人來瘋起來,非要追擊下去。連穗子都煩三三,覺得她太狗仗人勢。

  耿荻在「拖鞋大隊」的威信,此刻達到了頂峰。除了毛主席、林副主席,大概就數耿荻的威信了。耿荻除了上學,其他時間都和「拖鞋大隊」泡在一起,參加她們夜襲軍管會孫代表,往「革命作家、畫家」家的煤箱裡摻貓屎,朝工宣隊長家曬的山芋幹上塗尿液,還要撕毀新張貼的批判她們父親的大字報、大標語。「拖鞋大隊」在夜裡十二點之後繁忙無比,完全是一支紀律嚴明、組織嚴密的地下武裝。耿荻的功用是組織指揮,身先士卒。由於她的勇敢善戰和指揮能力,「拖鞋大隊」很少有失敗的行動。即便有落網的隊員,也從來沒發生過變節。

  第二個夏天李淡雲要去淮北下放,三三也不再和她「相撲」了。耿荻說她弄了一條登陸橡皮舟,請「拖鞋大隊」全體去遠郊划船。九個女孩騎四輛自行車,一輛三輪車,浩蕩出發。下午時分她們才把橡皮舟充上氣,然後載上耿荻帶來的桃酥、煮雞蛋、生番茄和兩罐軍用午餐肉向水庫中心劃去。水庫中心有個小荒島,九個女孩唱了一支歌又一支歌地漸漸靠攏了它。快登陸時,橡皮舟的氣漏了大半出去。耿荻和四個年長的女孩下水游泳,把剩在船上的四個年幼女孩往島上推。

  野餐時大家都脫下外衣頂在頭上曬。身上只穿背心褲衩。耿荻仍穿著她那身學生藍;濕透水的衣服顯得又厚又重。李淡雲的身體已是個小婦人,也只能是一副「誰看誰負責」的坦然態度了。每個夏天,這群女孩都對別人和自己的身體有一番新發現。開始大家對彼此身體的變化不動聲色,不久便相互指指點點起來。一個說:快看,跟倆小饃似的!另一個就說:那也比你好——跟蚊子叮了兩個包似的!一個說:討厭!往哪兒摸?一個便說:大家看耶,這丫頭的肉就往這兒長!……

  女孩們相互攻擊,動手動腳,耿荻傻乎乎地直是笑。她學生服的風紀扣都未解開,臉焐得通紅。李淡雲說:「耿荻你不脫了衣服涼快涼快?」

  耿荻說:「我挺涼快的。」

  三三說:「涼快什麼?我都聞到你身上的餿味了。」

  耿荻白她一眼,說:「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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