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 |
七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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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鶴跟小彭一塊兒回到了小彭的家。彭主任還是單身一人,家跟辦公室一樣,也貼著馬、恩、列、斯、毛的大相片,也擱著各種版本的毛澤東著作和公家的家具。只剩兩人的時候,彭主任又蛻變成了小彭,首先替多鶴沏了一杯茶,還告訴她是黃山毛峰。 兩人坐在公家的沙發上,小彭坐在中間長的那個,多鶴坐左邊短的那個。他問她到底有什麼事。她說是彭主任把張儉關進去的,彭主任必須設法讓她見張儉一面。 「你這樣講可不公道。」小彭臉色陰暗下來。他明白他這樣的臉色是有人看了就怕的。 她說了一句什麼。 他稍微用了一下腦筋,才明白她剛才是說他對不對得起張儉,他心裡清楚。 「哦,我包庇一個罪犯的殺人罪行,就對得起他了?那我怎麼對得起受害的小石呢?」 多鶴不再說話。真相被扭曲得太厲害,她沒什麼可求他的,她只想見見張儉,像樣地來一番生離死別。她眼淚打在補著補丁的褲腿上,打出響聲來。 彭主任沉默著,好像在聽她眼淚的聲響。突然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又轉過身:「你還想著他?」 她瞪起眼睛,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 他走回原先的沙發前,坐下去,然後拍拍他旁邊的位置:「來,坐這兒來。」 難道他要把苗圃裡幹了一半的事幹完?假如幹完它他能替她辦事,讓她見張儉一面,她肯付出這個代價。反正她已經決定要殺死她的這具肉體了。 她坐到了他身邊。 他側過臉,帶點神秘的微笑,打量她的臉。 「你的父親一定殺過不少中國人吧?」 她說她父親的部隊在南洋。 「這沒什麼區別,反正是敵人。」 多鶴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和她離得很近。 「假如說,你以為我是為了妒嫉張儉,陷害他,你就把我看得跟你們這些女人、跟張儉一樣低。」他說。 多鶴想,她曾經對他發生的那一場迷戀,差點要成愛情了,就因為她看到他有酷似高尚者的一刹那。 「你身上有股香氣,」他又是那樣神秘地笑著,「張儉聞出來沒有?」 她覺得他有點可怕,令她汗毛過風。 「他沒有聞出來。」他把頭仰在沙發背上,閉上了眼睛,似乎一心一意嗅那股香氣。「我二十歲那年,第一次去你家,你在我身邊擺茶水,你的領子後面敞開著,一股香氣從裡面飄出來……」 他是不是有癔病 「那時候我不知道你是日本人。我就想,這女人將來一定得是我的。她那香氣讓我……真他姥姥的。後來我就懷疑你和張儉的關係了。」 他的手指輕輕在她頭髮上揉搓。 「小石也聞不出這股香氣。怎麼會呢?它明明這麼……就是說,這香氣是為我一個人散發的?張儉聞不出,證明他是一頭豬,山豬,吃不了細食兒!你還對他念念不忘!」他轉過臉,神經質地瞪著她,「你對我念念不忘嗎?對我這麼個欣賞你的人,你怎麼不會念念不忘呢?啊?!」 多鶴想,什麼廢話也沒有,速戰速決把那件事幹了,她不那麼在乎,但要她說她對他「不忘」,她死也說不了。 但他就等她這句話,像一個渴急了的人等鏽住的水管子流出水。 她慢慢往沙發外面挪,挪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站起來,向門口沖去。 「你他媽的跑什麼?」他拾起煙灰缸砸過去。 煙灰缸碎了,她無恙。 「我他媽的會跟你上床嗎?我又不是豬,那麼愚蠢!」 她還是急匆匆地擰門。 「你聽著,他是被判死緩的犯人,關在哪兒不清楚。我得先去打聽打聽,你聽我信兒!」他在她身後說。 她已經進了過道,再往前,就是門廳,出了門就安全了。她什麼都準備好了,就是沒準備聽一個瘋人談戀愛。兩年多時間,什麼把他弄瘋的?他不是有權力有地位了嗎?原先那個帶人在樓頂打仗,用工作服幫她圍廁所的孩子王哪兒去了?怎麼是這樣陰氣襲人的一個怪物佔領了小彭的軀殼 那時小環在居委會樓下擺的縫紉攤生意紅火起來,再後來多鶴被套上了白袖章,天天忙碌得很,到處清掃沖洗,一晃小一年過去了。 這天她冷不防想到自己在石頭池塘邊的決心,它竟像一場夢似的。小環縫紉機攤子邊的一個女阿飛朋友說,探監,那還不容易?她馬上能找到勞改農場的司務長。司務長的權力其實超過廠長,他直接跟看犯人的隊長打個招呼就行了。小環問這個女阿飛跟司務長是不是有特殊交情。女阿飛當然知道小環的「特殊交情」指的是什麼。她說司務長倒是想有,她關在裡面的時候他就今天捏一把明天掐一把。為了小環阿姨,她可以馬上跟他建立「特殊關係」。 不幾天探監的事就安排好了。小環給女阿飛的回報是一件按照她心意做的正宗阿飛褲。阿飛褲前些年是緊包腿的,這些年學了解放軍,又成了大兵的大褲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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