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七十三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進勞改隊就能探監!」

  「他爸,丫頭來信說她找了個對象,列車員。她上月給家寄了錢,你放心,啊……」

  「他爸,家裡都好著呢,春節我再給你捎條新棉褲……」

  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話還能穿過一大團黃色塵煙,進入已經看不見的卡車上的張儉的耳朵,她才收住聲音。她大聲撒了一大串謊,這時哭起來。日子若像謊言一樣就美死了。沒人通知她什麼時候探監。丫頭信上說有人給她介紹一個死了老婆的列車員,但她從來沒寄過什麼錢。只有新棉褲或許能兌現,她無論偷、搶都得弄到幾尺新布。現在她明白護膝有多大用處:整天跪著把膝蓋都跪碎了。棉褲的膝蓋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從市體育場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車的路程。車票要一毛錢。小環去的時候沒有買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員櫃檯前,像那種口袋裡揣月票已揣了半輩子的女工。回去的時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車,等她意識到,一半路程已經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長些,晚些把另一套謊言講給多鶴和二孩聽。

  二孩從整天野在外面到整天不出門。學校複課很久了,他去上了幾天課就被學校送回來了:他在學校挨著個兒打同學。老師說父親判死緩是事實,同學們喊兩聲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學團結起來才終於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兩個月前,他拿著戶口本出去,回來得了個「自願上山下鄉」的大紅獎狀。春節一過,張鋼就要不吃戶口本上的糧,去淮北當農民。看上去只有十二歲的小農民。

  小環從體育場回到家,二孩還沒起床。她自語:也不知這睡的是哪一覺,是昨晚上那覺還是中午這覺。他一動不動,頭上捂著枕巾。收音機倒是開著,沙沙沙地播放著本市的節目:毛主席某條最新指示在某某廠如何掀起貫徹的熱潮。小環突然意識到什麼,走過去揭開那條枕巾,下面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張臉。他顯然聽到審判大會對父親的審判。

  小環趕緊起身,看看陽臺,又到大屋和廚房看看。到處都沒有多鶴。多鶴也聽到收音機裡的消息了。

  「你小姨去哪兒了?」她隔著枕巾問道。

  二孩在枕巾下面一動不動,一氣不吭。

  「她也聽到廣播了?你死啦?!」

  枕巾下面的確像是一個兒童烈士。

  小環又推開廁所門,那個擦地板盛水的鐵皮桶裡盛的是半渾的水——洗過一家人的臉、又洗過一家人的腳、再洗過一家人當天的棉襪子的水。看不出多鶴的任何非常行跡。那是什麼讓小環心裡惴惴的

  這時黑子在門外嗚嗚地尖聲叫門,小環把它放進來。自從二孩不出家門,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鶴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時間越長。小環曾經有許多朋友,到哪裡都有親的熱的,現在她雖然還是過去那副神氣活現的模樣在樓道上、樓梯上出現。卻連一個真正的鄰居都沒了。偶然碰上一個人跟她說幾句話,小環知道那人轉臉就會告訴其他人:唉唉,朱小環的話讓我套出來了——家裡還吃雞蛋打鹵麵(或者韭菜玉米麵盒子),看來那判刑的過去掙的錢都讓她攢著呢!沒了朋友的小環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蹤溫飽、喜怒哀樂了。偶爾多鶴不出去,讓黑子自己遛自己。看來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渾身冒著熱氣。

  小環看見多鶴常常背出門的花布包掛在牆上。她打開一看,裡面有一摞零錢,最大鈔是兩角。她注意到陽臺上有時會晾曬著一雙帆布手套,那是張儉在廠裡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頭被割破了。她問過多鶴,是不是去撿玻璃賣給廢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個妝,免得走出走進讓鄰居們看見丟張家的人。多鶴也沒好氣地回敬她一句。小環琢磨半天,明白多鶴的意思是:她本來在樓上也不算個人,有什麼人好丟。看著這些零票子,她確定了多鶴遛狗越遛越長的原因。

  下午四點鐘,多鶴還沒回來。她從那堆零鈔裡取了兩張一毛錢,去菜場撈筐底的菜渣子。走到樓下,她才發現黑子也跟了出來,並且哼哼哼滿嘴狗的語言,不知在告訴她什麼。她說:「你出來幹啥?不是剛瘋跑一天了嗎?」

  黑子哼哼哼地轉頭向坡下左邊一條路走。

  「去你的,我不遛你!」

  黑子還是哼哼哼地往那條路走。她順著大路直走,黑子又跟上來。小環想,這一家,除了不說話的就是不說人話的,再就是說了人也聽不太懂的。

  她進了菜場看見賣魚的攤子上擺著個大魚頭,跟小豬頭似的,她上去就指著它說:「稱稱!」

  稱下來要六角錢。她只有兩角。她好話說盡,人家答應她第二天把錢補齊。她拎著魚頭走出門,鼻子一酸,假如張二孩今天從公審會直接給拖去斃了,她不會去買魚頭。煮個好魚頭湯是為了讓全家慶祝張儉沒有被斃。這是多淒慘的慶祝。她破費花這筆錢,也是用魚頭湯哄大家高興,哄大家相信死緩的兩年有七百三十天,天天都有二十四小時,時時都有改判的轉機。她得哄她的兒子張鋼她的妹子多鶴,想開些,怎麼樣都得把日子往下過,往下過該吃魚頭湯還得吃魚頭湯。哪怕張儉今天真從公審會去了法場,他知道這家人沒了他還吃得上魚頭湯,難道不是給他最大的安慰嗎?晚上大家一塊兒喝魚頭湯的時候,她會把謊言告訴多鶴和張鋼:她找到門路替張儉改案子了。過了春節她就會行走起來,儘早把死緩改成無期,一旦成了無期,其實就是有期……

  她回到家黑狗還是哼哼哼地講它的狗話。小環看看天色,心煩意亂。多鶴撿玻璃撿到這時分,還能看見什麼?手指頭給玻璃劃掉又是一筆醫藥錢

  等到晚上六點半,魚頭湯燉好了,小環突然覺得她有點懂黑子的狗話了。她把張鋼叫出來,讓黑子在前面走,她娘兒倆跟在後面,打了一支手電。出了樓梯口,黑子快步走下馬路的那個大坡,在坡底等娘兒倆趕上來,又快步向左轉去。

  他們跟著黑子來到一個半截埋在地下的鐵門。張鋼告訴母親,這是他們中學和另一個中學一塊兒挖的防空洞。另一個門在學校裡面。

  黑子在鐵門外坐了下來,一副恭候的樣子。小環想,一定是多鶴讓黑子在門口等她,她進去了,沒有出來。小環渾身汗毛乍起,從洞口抓起一塊大鵝卵石。二孩這時不沉默了,他說:「媽,有我和黑子呢!」

  三個人從一裡多長的防空洞走出去,洞裡除了糞便就是避孕套,其他什麼也沒有。

  「你小姨大概在這裡面上了廁所,太黑,轉向了。就從那個門出去了。」說完她覺得不對,多鶴是常常轉向,但按她推測的那樣轉了向,就成白癡了。

  「我小姨是不想讓黑子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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