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兩人伏在地上,手電的目標就小了許多。張儉向靠在槍架上的道具槍移了一步。然後他的大長腿一伸,夠過來一塊壓幕布的鐵塊。手電光追過來已經晚了,張儉已經把鐵塊抓在手裡。

  「把手電閉了!」他說,「姥姥的,你閉不閉?!」

  「不閉你敢怎麼樣?」

  「那你就別閉試試。」說著他手裡的鐵塊照著手電的光源投過去。

  手電立刻暗下去。對方顯然認為沒必要用性命去試試他狗急跳牆、兔子咬人的瘋狂招數。鋼廠的民兵連裡槍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廠的民兵們舉行射擊和刺殺比賽。

  「出來!不然我真喊人了!」

  張儉把多鶴的衣服塞給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隻手沒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對著她的耳朵,告訴她悄悄打開西北角那扇後門,他會很快跟上她。

  她信以為真。前臺電影的音樂抒情美妙,多鶴乘著那起伏的旋律逃了。過了一會兒,張儉知道外面等著他的不再是一個人了。但他沒想到等在外面的是俱樂部的全體職員,除了那個電影放映員。銀幕上的人物仍過著他們的幸福生活。

  張儉工作服胸前的紐扣扣錯一顆,鴨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著長長的鞋帶,在面前滿臉義憤的人眼裡是個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這點。他卻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半點反派的感覺,倒是感覺像個悲劇英雄。他犧牲了自己,為保護心愛的女人,他不悲壯誰悲壯

  「還有一個呢?」那個握著手電的人說。他現在不怕張儉了,就是這個東北大漢真要剁誰,眼前七八個人可以分擔危險。

  張儉想多鶴是機靈的,已經跑到正在落葉的榆樹叢裡,已經穿戴整齊地在等他。一個身世如多鶴的女人不機靈是活不到今天的。

  「還有一個什麼?」張儉懶得理他似的。他那雙半睜的駱駝眼表現傲視最精彩。 果然七八個職工被他的傲視看得大怒。這個東北大漢要是自己不降,制服起來大概要費點事。

  「少裝傻!問你那個姘頭呢?」七八個人中間的北方人說。職工們叫他謝主任。

  「誰是我姘頭?!」

  「我都看見了!還想賴!」拿手電的是個四五十歲的南方人。

  「看見了還問?你們叫她出來唄!」張儉說。

  「那你承認她是你姘頭?」

  張儉不理他們了。他後悔跟他們一答一對地說話。他從小不愛開口原來早就看出人們不值得理會,你只要跟著他們的思路走,一來一往跟他們對答,很快成了他們下流話的接受者。他和多鶴那樣的感情成了軋姘頭:多鶴那樣一個女子成了姘頭?!他們在這裡提一提她都髒了她!張儉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髒不得。

  他們中一部分人進到佈景的迷宮裡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張儉。沒搜出那個女人。一個職員報告:後門沒鎖,姘頭可能從那裡跑了。一定是這傢伙掩護她逃跑的。看來是個腐化老油子。要不是接到偉大領袖來鋼廠視察的通知,誰會去查那些黑暗角落?還以為美蔣特務埋個定時炸彈什麼的,結果找到一對雌雄糖衣炮彈

  張儉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掃佈置,紮紅紙花、紅彩球迎接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視察。但以往也說省長、市長來視察,後來並沒有出現在高爐邊上。所以這一次工人們也將信將疑。聽俱樂部的人這麼一說,張儉想,原來偉大領袖真要來,因為俱樂部是廠部直接管轄,消息靈通而可靠。

  搜查的人陸續回來了。他們從西北角那扇後門追出去,也沒追上那破鞋。俱樂部謝主任文雅地說看來是個飛毛腿破鞋。沒關係,抓住這個,她飛不到哪兒去。

  張儉被帶到廠部。走廊上碰見小彭,小彭兩眼一瞪,看著七八個人開路的開路、押陣的押陣,把張儉帶過去。他問壓陣的一個俱樂部職員,張師傅怎麼了?搞破鞋!謝主任馬上問小彭,是不是和這個腐化分子很熟。小彭沒有吱聲,看了一眼張儉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帶子甩過來甩過去,拖成了兩根泥繩。小彭的俄語學了一半,俄語班取消了,讓他到廠部打雜等候重新分配。他跟著七八個人進了廠部保衛科,門關上了,他和一大群秘書、打字員、清潔工堵在門口,都半探著身子,想聽到裡面的審問。

  審問有時輕得幾乎無聲,有時「哇啦」一聲吼叫起來,像車間外面掛的接觸不良的廣播喇叭。無論是吼叫還是輕聲詢問,張儉始終一言不發。

  終於聽到張儉開口了:「什麼叫作風問題?」

  審問者向他解釋,就是自己有愛人,在外頭又跟別的女人搞男女的事。

  「我沒那啥作風問題。」張儉說,「我只跟我愛人搞那事。」

  審問者又像喇叭來電一樣嗓音洪亮:「你跟你愛人跑俱樂部裡搞得快活些?」

  外面的人全樂了,女打字員紅透了臉蛋,皺起鼻子:這話真是臊臭不可聞。

  「你和你愛人怎麼就看上了俱樂部的後臺,你倒是說給我聽聽,讓我開通開通?」審問者覺得此人犯簡直對他的常識和邏輯在放肆玩弄。

  張儉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來。審問者威脅他:在偉大領袖毛主席視察前破壞風化,往工人階級臉上抹黑是要受重罰的。黨員開除黨籍,非黨員降工資。假如破壞了風化不好好坦白認錯,反而編謊話欺騙保衛部門,那就罪加一等。不說話了?好?願意沉思是好事情。那就沉思三分鐘。

  「我再問你,和你發生作風問題的女方是誰?」

  「我愛人。」

  這回輪著保衛幹事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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