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小姨多鶴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小石招呼得很大方,說:「喲,小姨回來了。」

  多鶴見三個孩子全睡著了。白天的痱子粉在大孩二孩的脖子上,和汗、灰塵混在一起,陷在那肥嫩的肉縫裡,成了一圈圈灰白混凝土。丫頭也沒洗澡就睡著了,只是把自己唯一的白襯衫洗了,也沒擰乾,掛在燈泡下烤,滴得草席上一大片水。多鶴坐在七歪八倒睡得呼呼作響的孩子們中間,聽覺伸到樓梯上去了。她心焦地聽著張儉那雙大皮鞋又慢又沉地跺在樓梯臺階上。他要她先一步回家,他在後面讓蚊子叮咬,把足夠的時間磨蹭掉。就是說,他要把他們之間剛發生的事瞞住小環。她不是也想瞞嗎?把白蘭花藏進口袋,白蘭花又不會告密。可人在最珍惜自己隱秘、最忠於自己的秘密戀人時,覺得一切都不可靠,什麼都會告密。

  就是說,張儉成了她的秘密情人。他們一個屋頂下生活了八九年,一口鍋裡吃了千萬頓飯,一條炕上做過上百次夫妻,偶然一個回首,對方陌生了,但這是一種多好的陌生,和他們先前的陌生不一回事。這陌生把什麼舊痕都洗掉,給他們一個新的開頭。沒有陌生。哪有今天在黑暗的教室裡的豔遇。以後,他們人在家,心和身子卻可以天天私奔。

  她坐在床上想,她和張儉的私奔將背叛這個家庭。正因為此,豔遇好美呀。

  她一直聽著張儉上樓的聲音。一直沒有聽到。他比她更背叛得徹底。隔壁的大屋傳來三個人的說笑。難道他們不奇怪嗎?多鶴出去找傘去了兩三個小時,張儉乾脆失了蹤。

  九點多鐘,兩個客人告辭了。在公共走廊上碰見扛著自行車走來的張儉。多鶴聽小環說:「喲,你把車扛到四樓上來幹嗎?」張儉沒有回答,只說:「姥姥的,加班加到現在!」小環說:「加班加出牛勁兒來了?把車扛上來,有地方擱嗎?」多鶴想,張儉一定心不在焉,心裡忙著編瞎話,扛著車上樓也沒注意。

  多鶴覺得張儉這樣的人撒這樣的謊,比直接對她唱情歌好聽一百倍。又是對小環撒謊。張儉對小環撒謊,等於對他自己撒謊。在多鶴剛進張家時就看出來,他倆好成了一個人。

  他和她在學校的空教室裡接頭。他們發現根本不必去走大門:學校的圍牆不高,一翻就過。他們還在公園的灌木叢裡接頭。在鐵路邊的蘆葦溝裡接頭。在山坡的松林裡接頭。有一天,他用自行車馱著她,騎了兩個小時,到一塊陵墓裡,四周種了許多美人蕉、大麗菊,他在花叢後面鋪一張報紙,就是兩人的婚床了。他總是用大夜班下班後的時間帶她去遠些的地方。如果他上白班,下午下班,他就和她去後山坡。一次兩人正纏綿,幾個上山玩耍的孩子突然出現,他趕緊用衣服把她蓋起來,自己掏出口袋裡所有的錢,給孩子們扔過去。

  他們無處不能幽會,幽會的方式也五花八門。萬一碰上人。粗粗一看,看不出他懷裡還有個人。他從廠裡拿了一件膠皮雨衣,打開來如同船帆,他披在身上,面對一棵樹或一堵牆,人從他背後看,都以為他在隨地方便。

  在小環眼裡,他們也沒有破綻。多鶴流浪一個多月回來後,學了不少本事,現在會出去買煤、買糧、買菜。小環樂得讓她出去幹這些沒樂子的差役。漸漸地,她出門成了正常的事,悶了,出外散步去。小環知道多鶴一出門就裝聾作啞,因為流浪時她那一口話總是惹事。說不通的事,多鶴就給人寫:煤太濕,便宜吧;肉太瘦,別人買肥肉,價錢一樣?不好

  用心猜猜,人人也都懂她。

  有時張儉會為多鶴準備好搪塞的東西:一捆幹黃花菜或者幾個皮蛋,或者幾個包子。他們幽會結束,他讓她拿回家,讓小環誤以為多鶴逛那麼久,為了買幾個包子。

  這天丫頭沒有上學,因為種牛痘有點反應。小環把大孩二孩交給丫頭看,拉著多鶴去逛街。多鶴和張儉上午要接頭,因為他是八點鐘下大夜班。多鶴現在撒謊撒得很漂亮,說丫頭不舒服,怎麼放心她看兩個弟弟。

  小環前腳走,多鶴後腳便出門了。

  張儉老遠就看見了她,又在腰上的雙手頓時放鬆了,落下來。不必聽他說什麼,他的身姿已經是望穿雙眼四個字的寫照。他頭頂上一棵巨大如傘的槐樹,垂吊著一條條裹著樹葉的蟲,珠簾一樣。

  他騎車把她帶進了廠裡的俱樂部。他已經情膽包天了。俱樂部九點放頭一場日場電影。他們各種幽會都體驗過,唯獨沒進過電影院。他不顧她對廣播裡電影裡的中國話基本不懂,像全中國所有搞對象或搞腐化的人那樣,堅持請她看電影。他也像所有看電影的情侶那樣,買了兩瓶汽水一包蜜棗一包瓜子。

  上午第一場電影沒有多少觀眾,有的就是回家過暑假的大學生。也有幾對年輕情侶,照樣的汽水、蜜棗、瓜子,俱樂部小店一共就這三樣東西。

  燈黑下來,情侶們都不安分了。張儉和多鶴的手相互尋覓到對方,然後絞過來擰過去,怎麼都不帶勁,又怎麼都帶勁。

  汽水和零食很礙手礙腳。被張儉拿到他邊上一個空座位上去,擱不穩,又被他放在地上。他和她似乎尋求到了和平常不同的滿足。其實他們每找到一個場地,都尋求到不同的滿足。越是簡陋、湊合,刺激就越大,滿足也就越大。電影院是全新的刺激,多鶴在張儉手下瘋狂了。

  電影結束,觀眾們退了場,張儉和多鶴兩腳踏雲地往外走。走到外面休息室,張儉向右邊一看,那裡的門似乎是通向後臺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跟他閃進那道門。門內很黑,到處堆著工人業餘劇團的佈景。佈景有樹有山,有城有屋。從關著的窗簾縫裡,一道道陽光切進來,明暗交替的空間有些鬼魅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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