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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不好。你把我的小梳子放到哪裡去了?

  我忽然想起來,上回去華盛頓,去看了米莉一次。每次我去看她,她總是要我替她梳頭。她喜歡一種老掉牙的髮式:在額頭兩邊隆起兩個鼓包。米莉十六歲時就愛那兩個鼓包,所以我下了番工夫,終於讓米莉所剩無幾的頭髮成功地再現了她十六歲的髮式。梳這樣的頭髮需要兩把小梳子,反著插進頭髮,再翻成正的,將別住的頭髮一推,鼓包便出來了。米莉有一盒這樣的小梳子,金屬架子,上面鑲有彩色的亞寶石。米莉最愛的是一對銀梳子,鑲澳洲寶石。

  我說:米莉,你讓我把它們藏起來的呀!你說你怕阿書或者薩麗偷走它們……

  米莉在電話中「噓」了一聲,對我耳語:薩麗就在隔壁。薩麗是她的護士兼女傭,我曾經和她共兼這份職。我走了之後,阿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去米莉那兒掙點零花錢。薩麗是個終日問聲不響的人,因此米莉必須另花一份錢雇個人聽她說話。她特別喜歡我和阿書這樣的人,講蹩腳的英文,足夠的錯誤供她糾正,足夠的空間供她去提拔。

  你把它們藏在哪裡了?米莉用壓低的假聲問我。

  我說藏在她的幾百雙皮鞋裡,用一隻三八年出產的香奈爾皮鞋盒子裝了她最愛的那對梳子。

  米莉又「噓」了一聲。

  我問她這麼深更半夜找梳子幹什麼。

  她說傍晚薩麗推她出去遛彎,一隻黑貓從她前面橫穿而過。她想到她的鄰居三年前跟她玩牌的時候,告訴她一隻黑貓穿過他散步的小路。鄰居當天晚上就去世了。米莉認為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她身上,她必須帶走她最喜愛的小梳子。

  我說:別逗了米莉。

  她說:明天早上你給我打個電話,看看我還有氣沒有。

  我說:行。

  你上次是什麼時候給我打電話的?有一個世紀了吧?每次電話鈴響,我以為有人給我來電話了,結果全是找阿書的。只有一兩次,阿書把電話遞到我手上,說:這回是找你的了。你猜是誰?是電話公司的推銷員。告訴我如果我用他們公司的電話,每花一塊錢電話費可以賺五英里的飛行旅程。我逗他,我說:您知道我今年多大?他說他不敢猜。我說:我呀,才十六歲,做不了我父母的主瞎換電話公司。

  米莉,我忙得要死……

  忙著赴約會吧?

  九十四歲的米莉發出嬰孩般的笑聲。米莉仍保持著八十年前上流社會閨秀的良好教養;真正的閨秀不該主動給任何人打電話,而是等電話或人來找你。無論等得怎樣不耐煩,都要端莊嫻雅地等,等所有人送鮮花和卡片,送精裝巧克力,送問候和恭維。所以她這麼晚放棄這上流教養,主動給我打電話,可見她把黑貓的惡兆當真了。我不露痕跡地誇獎她的硬朗。她不斷對我的用詞和發音做出糾正。她仍信奉八九十年前的語言風範,繁文縟節的,玲瓏剔透的。她最聽不得我說「這傢伙、那傢伙」,她會尖聲尖氣打斷我:發發慈悲,這是管道工的語言!

  可是米莉,我的教授也用這語言!

  我同情你,你有這樣的管道工教授。

  可是你讀過當代小說嗎?比如諾曼·梅勒?

  我管不著諾曼·梅勒,我不會同他搭一句腔的。可是我的耳朵向你打開,你覺得你往裡面灌污穢東西合適嗎?你該說:這位紳士、那位紳士。你看起來比阿書文雅些,但一張嘴就跟她一樣粗魯。

  然後她就把談話主題轉到阿書身上。阿書讓米莉多次腹瀉。因為她總是別出心裁地給米莉九十年不變的三餐翻花樣。她訓練米莉吃螃蟹、鯉魚、豬腰花。使米莉在九十四歲這年開始了食物探險。但米莉承認阿書那些污七八糟的食物非常鮮美。有一次米莉吃了螃蟹肉炒飯之後立刻上吐下瀉,急救車在晚上九點把她搬運到醫院。她忘了這件事她已經跟我講過三次了。一模一樣的快樂而憤怒的措詞。我知道她接下去會數落阿書其它的惡劣之處。果然米莉問我:你知道阿書的業餘消遣是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不過我得伺候著米莉閒扯:是什麼?

  是打電話!

  米莉說阿書一打起電話來連爐子上開水壺吹哨她都不管。阿書還不按米莉十六歲時的髮式給她梳頭,而是把她三百多根頭髮梳成模特發形,抹刺鼻的髮膠。米莉說她最受不了阿書的,就是她一口一個「這小子、那小子」,她約會的男朋友中有照X光的,有買賣房地產的,有律師;阿書叫他們「X光小子」、「房地產小子」、「律師小子」。米莉忘了她這些話也跟我講過三次了。

  米莉問我:你什麼時候還來華盛頓?

  我說大概寒假期間。

  她說:如果你不來看我,我不會責怪你的。

  米莉,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就是不會責怪你。因為我明白你在華盛頓時間特別寶貴,你得把每分鐘都花在同一件事上。

  花在什麼事上,米莉?

  就是那件事——把雞蛋全往一個籃子裡放。

  她的意思是,在戀愛上不能死心眼,要貨比三家。豪門閨秀米莉從十六歲開始接受紅玫瑰和求愛信,她認為高級的女人就是在情場上同時能走好幾盤棋。死心塌地只交一個男朋友的局面,米莉管它叫「把全部雞蛋放在一隻籃子裡」,籃子一翻全砸了。米莉總是細水長流地數落我不夠高傲,不夠上流,好像偌大個世界橫跨太平洋的我就只找得到一隻籃子。

  我說米莉我忙得常常在進門時撞上自己正出門。能有一個籃子就不賴。

  米莉突然說:哎呀!

  我知道此刻她肯定把三根雪白枯骨一般的手指敲在右邊太陽穴上。我等她下文。

  看我——我得承認記憶力不是十六歲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第二個籃子出現了。她小小賣了個關子,又說:有個年輕先生給我打電話,打聽你!

  我想這人很可能是便衣福茨。

  米莉說:你記住,一定要給男人們一些時間,讓他們贏取你的信任。你對這個安德烈,不行——你完全沒有給他足夠時間,讓他贏得你的好感,然後是信賴,然後才是你的終生許諾.懂嗎?

  懂了,米莉。

  所以,我認為另一個年輕先生及時插進來,是樁好事。這次你可要給他時間,讓他一點一點,一步一步贏得你。怎麼樣,他長得很俊?他的聲音很英俊。我特別有本事從聲音上看人的相貌。他很英俊,對吧?

  很英俊。

  他個子中等?

  中等。

  你看,我能聽出來,他不屬￿那種傻大個兒。他的老派社交口吻跟我十一歲差點愛上的一個小夥子一模一樣!可惜他是個亞洲人。

  哦!真要命。我隨口敷衍。眼睛仍盯著電腦上的期終作業:毛姆的南洋伊甸園。我心裡想。可惜我也是個亞洲人,米莉。

  米莉說:我有沒有跟你講過這個亞洲男孩?

  我說:大概你沒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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