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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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長頂恨戲文裡的陳世美,他這時候突然覺得陳世美有陳世美的三分道理。 他很快把我母親送回家了,他需要一個人頭腦清醒地好好想一想,做陳世美值不值,要做的話,如何去做。他對他媳婦沒有任何記憶,但她最後跟在他馬後面追趕他的身影,此刻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地剜著。當然剜得深剜得狠的,還是我母親靜悄悄流淚的小樣兒。 我感覺淚水遲遲疑疑地淌在我的面頰上。肯定不是我的淚水,肯定是我母親在我體內的延續使眼淚勉強湊夠了分量,在我說到「離鄉背井」時流下來。我一直在對翰尼格教授講我如何揭不開鍋,而作為一個外國人,又沒有合法打工資格,只能在中國餐館受剝削遭壓迫。我甚至眼下連受剝削都受不成了,那份菲薄的薪水和一餐免費晚餐都已被剝奪。下面就只有饑寒交迫,喝芝加哥最充足的西北風。 翰尼格教授不知道我每天文文雅雅地在受著這樣一份赤貧。他這才明白,美國最窮的人不叫乞丐,叫留學生。乞丐若肯忍受些管束,守點最低紀律,滿可以混成一條不錯的寄生蟲;他們不那麼酷愛流浪和自由,在哪裡有個稍穩定的住所,每月可以領一筆穩定的救濟金。就是說,那個非要請我吃晚餐的流浪漢不是拿我開心,他真請得起我吃頓漢堡或熱狗。他很可能吃、住不愁,有筆救濟金,乞討來的錢是第三產業。翰尼格告訴我,知道我這樣的生活狀況他又悲又憤,因為他曾在報紙上讀到一個有關美國社會福利的報道,有一家五代的單身母親,全是在十五歲前生了非婚子女,每月國家提供他們三層樓的宅子,共五間臥室、三個浴室,全部救濟金相加是五千五百元。他瞪著褐色大眼珠:五千五百元啊!全部免稅不要買任何保險,比我這樣一個教了幾十年書的教授工資高一倍——我工資的百分之三十五要納稅!我們納的稅有一部分就給了這樣的「貧困階級」了! 他端起我為他倒的礦泉水,牛飲一陣,這才想起他怎麼跑了題。他該對我流淚這個局面做點什麼才對。 他拿了張不太乾淨的餐巾紙,走到我面前,遞給我。跟李師長遞毛巾給我母親的動作基本相仿。 我接過餐巾紙,心想它不夠乾淨可別把我眼睛擦發炎了。 他五短地站在我面前,良久,又轉到我側面,屈下身,摟了摟我的肩膀。 這個動作是不必和他計較的,美國男人看見女人流淚,一般都是先遞面巾紙,然後上來摟抱一番,同時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翰尼格五短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等著他結束這套成規的安慰動作。 他卻埋下臉,嘴唇在我頭髮上觸碰一下。他等著我的反應。我一點反應也沒有。碰碰頭發,我如果能得到獎學金,也問題不大。他卻把手移到我臉頰上來了。我想,看來九千塊錢獎學金不會便宜我的。我用手抓住了那雙想往我脖子去的手。這手摸摸也摸得出多五短。 翰尼格教授卻以為我這雙手是迎合他的。他一下把我從沙發上拎起來,然後揣進他的五短胸懷。這油可揩得大了點。 我不傷和氣地掙了掙。翰尼格還是明事理的,也算老實,便放開了我。我偷偷瞥他一眼,他五十歲的臉羞臊得通紅。我的估計沒錯,他身上還是有美國中西部農民的質樸。 我母親這時在我心裡嘀咕一句:別把事弄得太僵。她通過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嗔地看一眼,意思是:你也忍心下手?你還嫌我不夠慘? 翰尼格教授良心還是無可指摘的。他越發羞愧,低聲說:我只是想安慰你……對不起,我忘了你是個東方人。我只是把你看成個晚輩,想給你些安慰和鼓勵。千萬別誤會我。 他果真不那麼難看。 我說:我不是責怪您的意思……我該向您道歉,今天有點失控。真的,請您原諒。 他抬起又長又密的深褐色睫毛。眼睛充滿真誠的感激。或許是感思。每個教授都簽署過一紙文件:在任何情況下不做對學生有性騷擾嫌疑的動作,不講有同樣嫌疑的話。他在我這兒揩的這點油要真落在一個厲害角色手裡,說不定會讓他失去教書資格,至少也會讓他給她一學期的「A」。而我的案例不同:不用訛詐翰尼格我也一向吃「A」。我要的遠比「A」實質。我得要那九千塊。 他說:系主任那裡,你放心。 有他這句話,我放心了。他會把我發表的兩篇小說誇大地向系主任彙報,反正系主任不會瞎耽誤工夫去找那兩篇玩藝兒來讀的。系主任別人不信翰尼格的話還有點作用。系主任那張嚴峻凜然的面孔會出現一種厭倦的笑容。他一般在核審學生獎學金資格時,都會有這樣的笑容出現。他是系裡出版書籍最多的人,認為這個系裡的學生沒有一個人是作家的料;即使有幾塊料也沒有作家必備的好屁股,根本不能好好坐著把一部作品嚴謹、精緻地從頭寫到尾。他卻對我吃不准。有次系主任來我們班上聽課,正碰上一個同學在讀我的書信體小說。他一舉手,翰尼格叫那同學停下來。系主任問那同學:這是你寫的?回答說不是,是他代我讀,因為我一在課堂上大聲朗讀即席寫作,英文發音就變得很差勁。系主任請那同學繼續讀。讀完後他問全體學生:有沒有讓你們誰打瞌睡?同學們說:沒有。系主任說:為什麼沒有呢?沒人答得上來。系主任說:因為她不寫陳詞濫調。她不寫陳詞濫調的原因是什麼?一個同學說:因為她還沒學會陳詞濫調——她不是美國人。系主任說:有一點道理。但更重要的,是她拿寫作很當真,拿她的教授的要求很當真。這所藝術學院給不了你們任何人天賦,但拿教授當真的人,至少能從教授那裡得到技巧和品位,把一樁事講完而不會把別人屎都煩出來。 翰尼格教授把我的申請信和我的成績單擺在系主任面前,又把他親自起草,精心修改的兩頁紙的推薦信展開,擱在那張黑色的大辦公桌上。系主任讀著,一面聽翰尼格講述我即將喝西北風的經濟絕境,那個厭倦的笑容消失了。系主任的表情凝重起來,滿頭殘存的銀髮間隙中,露出赤裸的頭顱,表層有點濕意。震驚使系主任竟出了微汗。他始終是美國的公眾良知的象徵,對貧苦階級和第三世界有著豐富的同情。他在五十年代遭到右翼的政治迫害,受到FBI的審訊,書稿被查抄。因而在他聽說就在他的系裡,竟存在著一個我這樣的赤貧階級和第三世界,他「噌」地把皮轉椅轉向窗外。他受到震驚往往就這樣,「噌」地一擰身子,讓皮轉椅載他去看芝加哥鉛一樣沉重的天空以及它下面的芸芸眾生。在系主任七十歲的視野中,在他憤世嫉俗的心情裡(就像他剛聽到一個有關我的貧窮生活感到的憤世嫉俗心情)芝加哥的市容陡然變得滿目瘡痍;尤其正對著他窗口的一座世紀初的建築,它背面荒涼得令他想到舞臺景片的背後——那是永遠不打算示人的一個剖層。系主任在這時會蹙起濃眉,他的長眉須微妙地抽搐,他這副面容使他酷像白求恩。 翰尼格等他把轉椅再轉回來。一般他轉回來時心情會好一些。他畢竟還有一點權力對窗外千瘡百孔的芝加哥和由此延伸的全人類做點什麼。他至少可以消減他系裡這份赤貧。然後他抽出老式派克筆,在我的獎學金申請表上簽上名。他那白求恩胸懷至少可以在我這裡具體化。這時他見翰尼格臉上出現欣慰,他也感到十分欣慰。八十年前,那個寫偵探小說寫得吃穿不愁的威廉姆·福克在臨終前將一筆不大的遺產捐到這個系來,他在遺囑裡闡明他的錢只由這個系自己支配,接濟天分不壞的貧窮學生。系主任慶倖系裡一任又一任系主任的頑韌,怎樣也沒讓錢落到學校的魔爪裡。因而他可以有最高權威來救助我這樣的人。 我在聽見翰尼格說「你放心」時,就完全能想像出以上的畫面。此刻我走出翰尼格的辦公室,就像四十多年前我母親走出李師長的居處,心裡有種慘烈的美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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