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無出路咖啡館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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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太太向我使了個年輕可愛的眼色,說:你有我呢——我才不答應那些人把你當個小可憐兒來欺負。今天下午,我決定和電話公司宣戰!我打了個電話到「消費者保護熱線」,他們說一定饒不了電話公司。我先告訴你結果:電話公司不僅答應退還你這月的四塊六,上個月和上上個月,他們一共從你這兒坑走了十塊零五分,他們都答應退還!她臉上出現了更年輕的神色:兒童得了獎狀似的神采飛揚。 真棒!我說。我得到了如此年輕的保護,也年輕了許多,兩個拳頭在空中捅幾下。這似乎是個很洋氣的動作,但我一做就土到了家。不過我不能不做它,牧師太太等我這兩下子等了一晚上,我做得何等洋涇浜她都不在乎。 她也同我一塊捅捅拳頭。同樣的動作她一做就正宗了。它確實是個很洋氣的動作。 她說:以後我更要替你提防這些不老實的傢伙。她手指點著賬單。她沒見過我也會以肢體比劃出開心來,因而她感到神聖而滿足。 她拿出自製的蘋果派和我分享。我們的歡慶一直延續到一點鐘。躺到床上,我聽著隔壁傳來的熟悉的響動——床墊和床幫碰撞出的歡樂節奏:一二、一二、一二……心想,歡慶仍在延長,年輕的牧師也參加了進來。然後我聽見節奏停在長長的休止符上。一分鐘後,主臥室的門開了,牧師赤裸著腳走進浴室,水花四濺的舒暢。不久,牧師太太也進了浴室,戲水聲大了一倍,伴摻著男聲和女聲壓低音量的談笑。這個幸福的巢穴並不對我見外;它納我於內,讓我佔有一個溫柔安全的角落。 便衣福茨出現在餐館。 這天我本來不上班,但有兩個人被辭退,老闆拿我當救火隊。兩個被老闆辭掉的工友一個是長沙人,一個是漢口人。倆人都是每天下午三點上班,但總是長沙人或者漢口人先來,替另一個到打卡機上準時敲上3:00。幾乎是長沙人先來,將兩張工卡打好,漢口人便可以遲到一個半小時,在老闆到達餐館之前,混入我們的隊伍。他們對老闆的行動規律摸得很清楚:他每天下午去打球,五點差一刻才回餐館。他倆的雙簧玩了半年,才被老闆戳穿。 我看見理查在門口找了個座兒。他見到我也有些意外,上嘴唇微微一掀。然後他向我小小地揮一下手。我正將這天的免費湯往保溫煲裡倒。滾燙黏稠的湯濺起花來,落到我臉上。在一雙眼的盯視下,什麼動作都會顯得手足無措,裝模作樣。我疼得抽口冷氣,順勢把面頰在肩頭上拭了拭。這動作在便衣福茨看來也欠缺真實,也是舞臺化了的。 我決定不搭理他。他馬上感覺到了我的不友善,有些無趣地東張西望,似乎店堂裡拙劣透頂的幾幅畫和書法深奧得很,值當他在那裡又眯眼又皺眉。我「砰」的一聲放下盛湯的不銹鋼大鍋,老闆也被驚動了,從正在點數的幾柱硬幣上抬起眼睛。 你沒有吃飯嗎?老闆說。 我不做聲。他罵人就拿吃飯這樁事來罵,要麼就是「吃多了」,要麼就是「你沒吃飯嗎?」對這麼個表達上過分貧窮的人,我從來就是姿態高一高。 沒吃飽動作才這麼重,是不是啊?老闆陰陽怪氣地說。 理查看看老闆,看看我。我面孔上一陣清涼,所有表情去除得十分乾淨。這樣可供便衣福茨看的便少了一些。店堂裡只有五六個客人,稀落地坐在東南西北。還有一小時才是晚餐時間。現在的幾位都是來混掉些多餘時間,或受夠了外面灰暗的寒冷,進來暖和暖和的。 理查當然不同。他是拿了厚俸來礙我的事。 他說:「今天我沒吃早飯和午飯。」 我說:「噢。」 他說:「忙得沒顧上。」 我說:「是嗎?」我應著,扯出一條雪白的抹布,擦著半點污痕也沒有的桌面。 他說:「所以我早些來吃晚飯。」 他的笑容帶了一點兒理虧。 我繼續擦沒什麼可擦的桌面。我在向他和老闆表演忙碌和麻利以及心煩。我要理查看見,他拿著上好的薪水來和我過意不去是不公道的。 他說:「我不很打攪你吧?」 我笑笑說:「一點也不。」 「其實我一直是這個餐館的常客。他們的海鮮什錦我特別喜歡,辣雞翅也不錯。」理查說。 我心想,隨你便吧。有海鮮什錦作藉口你可以麻煩我,沒有海鮮什錦你照樣可以來麻煩我。你掙的就是麻煩我的錢。 這時通往廚房的磨砂玻璃窗「嘩」的一聲被扯開,老闆大聲問:是你給自己留的杏仁蝦?! 我說:不是我…… 這不是你的名字嗎?老闆兇狠的手指戳戳白色外賣飯盒上的名字。盒裡盛著粉紅的蝦和焦黃的杏仁,這是禁止員工吃的高價菜。我知道什麼都講不清了。不時有人犯這類低級過失,又不想孤立,總是偷偷給別人飯盒裡塞些贓物,在老闆責罰下來時多些人分攤惡果。有次我來不及吃飯,便把飯盒帶到學校,才發現裡面的飯菜被油炸腰果取代了。腰果是招牌菜「腰果雞丁」用的,也在禁吃之列。因此它自然而然成了大家最愛偷竊的東西。 偶爾吃一頓,我也供得起,天天吃——搞清楚點,我一家幾口也是要吃飯的!老闆說。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殘破醜陋。 我一下子停了動作,在他眼前筆直地站立,筆直地瞅定他:我說了,這不是我的。 理查的目光意味十足,落在我左面一側面頰上。 那是誰的?!上面這個名字是誰的?!吃都吃到誰名字下去了?!老闆手拍著飯盒蓋子。他有一雙窮苦而有力的手,膚色遠遠暗於他的面孔,永遠是緊張地就緒著;即使兩手閒置,它們似乎也緊抓著兩把空氣,或是時刻在預習著抓握的動作,一旦出現目標,它們便立刻出擊。因而它們很少空著,不是抓起一個空菜盤,就是將某桌多出的一個調味架移到缺少調味架的桌上,再不然就是將移了位置的桌椅復原。這兩隻從不失業的手像是獨立於他整個身心之外的,有它們自己的主張和動機,如同低等動物的觸角,或伸或縮都是條件反射,毫不受他整個軀體的支配。這兩雙手若被剁下來,或許仍有它們自己的行動方向,仍會自作主張地抓這個握那個,擦這裡抹那裡,點數鈔票和銅蹦兒,或抽誰一個大耳摑子。正如此刻這樣;我敢說想抽我耳摑子的一定不是苦出身的老闆,而是他那兩隻手。就是你把老闆和他的手截開,手們仍是要完成它們自己的行動。換句話說,即便你不截開它們,它們將于的老闆也無法對其負責。因而,作為低等動物的老闆的手即使扇了我耳摑子,也不是高級靈長類動物老闆的過錯。 我看著老闆窮凶極惡的手把寫有我名字的飯盒一摜,裡面滾燙的黏稠湯汁濺到了他手背上。老闆的面孔毫不動容,我便更加確信老闆和他的手是各忙各的。手在向我發著大脾氣,不見得能代表老闆本人。因而我完全可以不和低級動物的手們去一般見識。 我沒有說話。我只對老闆那兩隻全靠本能行動的低等生命的手小心提防。兩隻手仍在揮舞地告誡人們:再讓它們逮著偷吃「什錦蝦」的事,積攢在那裡的大耳摑子可就積攢不下去了。我才知道人是可以一下子被扯到「偷吃」這類低等事務中去的。如此卑瑣、低級、小得可憐的事,或許給了便衣福茨一個很不沉悶的冬日下午。 理查那杯薄荷茶被舉在半途上,我們這邊的精彩使得他的手也忘了方向。 恥辱溫吞吞地湧到我平靜的面孔上,使我的臉有股奇特的腫脹感。我聽見自己聲音平直地說:我不做了,老闆。結帳吧。 老闆沒想到。他的手大發脾氣弄出的後果使他料所不及。老闆認為他對人判斷一向準確:誰好惹誰難惹,誰該塞些小甜頭而誰可以常給些虧吃,都從來沒太超出他的把握。他這時對我眨巴著眼睛,腦筋尚未追上來。 我又說把工錢算給我吧。 老闆想,一般來說,好惹難惹都取決誰對於錢的急需程度。他看著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挺絕望地急需錢嗎? 我迅速拿了衣服去洗手間換,讓理查好好看戲。我穿著自己的牛仔褲、白色線衣走出來,老闆卻正在接待六個老太太。他叫住我,說:來來來,她們要點菜,你英文好,你來!…… 他想把事情就這樣抹過去。 我彎下腰,拾起我十幾磅重的書包。 老闆又說:你給她們介紹一下今天的特別推薦菜! 他五十多歲的瘦小身體奇特地出現一種笑意,一種熱烈、巴結、絕不接受回絕的笑意。他的背、肩、兩個膝蓋,他的皮膚,都參加到這個笑意裡。只有他的手,仍是憤怒兇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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