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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便衣理查笑起來。然後興沖沖抓起筆,寫下四季豆。總算在中文表達上添了一點色彩。

  「你父親把你送到軍隊,他希望你成為什麼樣的軍人?」

  「他沒什麼希望。在我們中國,一參軍,你就一切交出去了,一切聽從安排。」你實在缺乏基礎知識。

  「噢,很遺憾。」我不知他遺憾什麼。

  「你父親為你參軍走後門,就是說,他在軍界有不少朋友?」

  「對。」

  那是我母親的關係網。她與父親的熟人們相處得比我父親跟他們熟絡得多,也自然得多。無論我父親得意、失意,她都與他們相處得非常自然。這是她高明的地方,從來是放長線釣大魚,不然她一個小包袱如何攻得下大上海,攻得下仕途遠大的我父親。

  我母親回絕了劉先生的約請,中午便心穩穩地等待衛兵小趙。她在上午向劉先生打聽了魯迅是什麼人,然後到街上的書鋪買了那本叫做《呐喊》的書。讀了兩個鐘頭,她沒有讀出任何頭緒。無論如何,李師長要問起她,她不會對此書一無所知了。

  果然李師長在她和他第五次見面時問起她曉不曉得魯迅。

  她說她當然曉得他,他的書都很深呢。

  他點點頭,眼裡有一絲欣慰。似乎他發現原來不只他一個人讀不透這個魯迅。

  這時候我母親已經常來李師長的辦公室,替他抄寫文件。她發現有些文件是秘書寫的,寫得蠻整齊。偶爾有一兩行,被一枝紅筆劃掉,或添加了一些字。文件大多是在大學、中學做報告的講稿。介紹解放軍的傳統,介紹某場戰鬥。偶爾,有一兩篇文章,是向上級彙報工作。

  我母親抄寫文件,一般是在傍晚到九點鐘這段時間。九點鐘,衛兵小趙會送她回家。走下樓梯,經過李師長的會客廳時,我母親總是被李師長邀請進去坐一會兒。李師長在這樣的秋天晚上肩上披一件毛料軍大衣,下擺晃蕩晃蕩氣派很大。我母親這天晚上坐得長了些,因為李師長提到了魯迅。兩個人沒談幾句就談不下去了。話題便很自然地轉到我母親所受的教育上。我母親把自己的家庭講得極像一個家學底子厚實的鄉鎮文豪。

  李師長邊聽邊輕輕點頭,意思是:看得出、看得出。

  這樣兩個人就聊遠了。聊到十點多,樓下傳來粗聲粗氣的對罵,李師長才猛一醒,然後拿出懷錶看了看。他見我母親從沙發上起身,一副告辭姿態就說:今天晚上他們下起棋來了。這一下還不知下到幾點,你不如再坐坐。

  我母親聽懂了李師長的話。他的意思是,這一幢樓裡的另外兩套公寓住著他的兩名下屬,她要下樓,必須從他們門前經過。他們已經對他和她注意起來,常常對他不懷好意地笑。他不願他們往粗鄙的地方去想她,或想他們倆的關係。

  我母親笑笑說:他們下棋怎麼這樣吵啊?

  李師長馬上領悟到我母親十分靈巧地已將他倆領出了一個難堪的話題。他也笑了,說:吵算什麼?這倆傢伙上回為下棋差點兒開槍!他看看我母親又說:你是不是害怕?我們都是些粗人。

  我母親慢慢抬起眼睛。我可以想像我母親當年那個模樣:她先讓眼睫毛一點點綻開,然後是眼睛整個地怒放。假如說她一生中只有那麼幾次讓荷爾蒙或內分泌左右,那個秋意綿綿的夜晚,她頭一次清楚地意識到體內那陣溫暖的痙攣。

  她說:首長哪裡是粗人。

  我是個帶兵打仗的人。

  嶽飛也帶兵打仗。

  還知道誰?

  多了。范仲淹、文天祥,多了。首長考我呀。

  李師長這時起身,走到門口,關上門,一面對我母親和他自己說:真他媽鬧人。

  然後他轉身,胳膊抱在胸前,說:小鬼真不簡單啊。

  我母親膽大包天地看著他。荷爾蒙能讓任何人膽大包天,更別說我母親這樣本來就對男性懷有雄心大志的女子。她任荷爾蒙泵出猛烈的血流,任血流溫度上漲,滾滾沸沸渾身亂竄。她的兩頰失去了玉石的白淨,讓荷爾蒙泵壓的血濺得緋紅。

  李師長膽子倒比我母親小。他慢慢朝我母親邁著王者的、佔領軍的步伐。他在故作輕鬆。

  小鬼,冷了吧?

  我母親心想,看你敢不敢走到我身邊來。

  李師長動作瀟灑地脫下毛料軍大衣。

  我母親眼皮「啪嗒」一垂,表示默認,表示默然接受,表示她將溫順地接受他給她的一切。她剛才的張和現在的弛,她剛才的積極、主動和現在的消極、被動,她剛才的衝鋒和現在的投降,搭配得好得不能再好,恰合李師長這樣一個對摩登開放和封建古雅兩種女性都夢寐以求的男性的理想。我母親任他照料她,將她裹進大衣。一看就知道他是個從來沒照料過別人的人,這點更讓我母親怦然心動,他是個指揮千軍萬馬,手一揮就有人去衝鋒陷陣、去送命的男人啊。我母親認為一旦男人有了這樣的權力,這樣的威風,他在女人心裡才是個真丈夫、真漢子。其實我母親對此缺乏實質性的認識。能指揮千軍萬馬的權力使男人很性感。他將深橄欖綠的呢大衣,從我母親的一個肩頭兜到另一個肩頭。軍大衣足有十斤重。它是李師長沉甸甸的間接擁抱。我母親給粗糙的呢子大衣擁抱著、撫摸著,荷爾蒙幽暗的熱流從她下腹、從她雌性源泉的底部湧出來,在刹那間完成了她最後一段青春發育。這個男人和這個少女的雌雄電流在空中接通,火花進濺。

  「你父親是在五十年代初離開軍界的?」

  「是的。」

  「離開的原因是什麼?」

  「治理淮河。」是為了我母親。我母親使李師長受了處罰。他的上級對拋棄原配妻子的軍官們突然覺得有必要收拾收拾。我猜想那個收拾李師長的上級豔福太淺,假如我母親那天在醫院碰到的是他,那麼拋棄妻室的天良淪喪的事就輪到他頭上了;這是由不得他的,我母親一旦進人了一個部落,首選必定是酋長。

  「治理淮河是怎麼回事呢?」便衣福茨拿不准這是不是個情報要點。

  「治理淮河是毛澤東的主意。毛澤東說:一定要治好淮河。」

  「毛澤東和你父親夠交情嗎?」

  「沒交情。」父親和毛澤東的合影一共有三張。後來它們就是我父親政治生活的三個盾牌。我母親把這些盾牌用得很好。放大了十倍尺寸,掛在父親的辦公室,她自己的辦公室,她孩子們的校長和教師的辦公室,她那潛藏五百兩黃金的娘家的堂屋。因而她娘家的幾棟大瓦房片瓦未損,繼續包藏應家的黃金懸疑。「時間已經過了。」

  「不會吧?」理查說。他忙看一眼表:「真的,不過只過了兩分鐘。」

  「抱歉,我還得上班。你要付我的房錢飯錢管我的飯,我陪你審到底絕不會有意見。我已經好幾次遲到了。」

  理查看我已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挎包,彎腰去系一隻鞋上松了扣的鞋帶。馬上追上一句:「最後一個提問。」

  「問吧。」

  「你父親現在還信仰共產主義嗎?」

  「當然信。他沒辦法。」

  「你是說……」理查還沒組織好他的腦筋,「他沒辦法有信仰的自由選擇?」

  「我和我父親從來沒談過信仰什麼的。我們不是那種裝腔作勢的家庭。我可以走了嗎?」

  「哦,當然!」理查的歉意接近真實了。「你任何時候都可以離開,任何時候都可以拒絕和我們談話。你完全是自由的;你要感到我干擾了你的自由,那可真對不起,因為我們本意不是如此。」

  「謝謝。」

  我走到門口,突然站住腳。

  「理查,你知不知道有這麼回事——FBI在五六十年代把美國所有著名作家都列在黑名單上。連福克納都在內。女作家賽珍珠在你們這兒的檔案,一共有二百多頁。是她言論、行動的記錄。」專業名詞,那叫「搜集黑材料」。

  「是三百多頁。」

  「你們當時的頭兒胡佛還是她的最熱衷讀者之一。」

  理查瞪著眼,藍藍的目光。他想,她這樣冒出一句鬼話是什麼操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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