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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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長帶著士兵們追到了津縣火車站。根據清潔工的供詞,尹醫生會乘夜裡兩點的車去鄭州。在車站外面,他們發現一輛帶紅十字的馬車被拴在一棵樹上,車上裝了幾十個木箱,撬開一看,全是古董古玩,但沒有發現一個瓷枕頭。 營長命令車站發電報給前面的小站,把火車攔下來。說是要抓一個重大逃犯。 火車被攔在一個小站上。營長帶著二十多個騎兵趕到了。他們跳上車,命令火車司機把車開到兩站之間,當火車停在一段前後不見村落的鐵軌上時,士兵們從正打瞌睡的旅客裡搜出了睡在椅子下面的尹醫生。 營長把他押下火車,命令火車繼續行駛。然後問他的俘虜:「你叫什麼名字?」 「伊滕次郎。」 「那你承認你偽裝中國人嘍?」 「我誰也不偽裝。我喜歡中國,用中國名字是入鄉隨俗。」他不緊不慢地用略帶天津口音的京腔說道。 這時,一輛黑色雪佛萊從公路上開過來,停在公路與鐵路的交叉點上。車裡跳下來一個警務兵,拉開後面的車門,「哢叭」一聲,僵直地來了個立定。 從車裡出來的男人有六十歲左右,瘸一條腿,但身板筆直,假如二十年前見過趙元庚趙旅長的人這一刻見到他,一定會驚異他怎麼矮小了一圈,壯年時的魁梧蕩然無存。 「打開他的皮箱嗎?趙司令?」那個營長問道。 趙元庚一抬下巴。 兩個帶紅十字的皮箱被打開了,裡面塞滿繃帶、紗布。營長把皮提箱拎到趙元庚面前。 「挺客氣麼,就帶這幾件走?」趙元庚讓警衛在繃帶紗布裡翻騰,翻出一件件金器、銅器、玉器,然後翻出了一個瓷枕頭。他朝身邊的勤務兵抬抬手,雪佛萊雪亮的大燈照過來。 趙元庚把瓷枕頭輕輕拿在手裡,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放大鏡,翻來覆去研究著那個鏤空剔透,光潤如玉的汝窯瓷枕。 「把他帶走。」趙元庚對營長說。 伊滕問他們以什麼罪名。他是日本公民,受到日本駐守軍的保護。 「我抓的就是日本人。」趙元庚見營長有些休,對他打了個狠而短促的手勢。「你不單單是間諜,你還走私。從這一帶走私出去的中國古董至少有一車皮。都是國寶級的文物。槍斃你一百回,也不抵你的罪過。走私文物,是國際罪行。駐守這兒的日本人保護不了你。再說,我能讓他們知道你在我手裡嗎?」 伊滕被營長的兩個士兵押著,往趙元庚的車裡走。 「這個瓷枕並不是國寶。」伊滕突然說。 趙元庚不做聲,又看了看那瓷枕。 「所以你不能用走私國寶的罪名逮捕我。你指控我走私的所有文物,有證據嗎?」從伊滕的面孔上看,他對自己眼下的處境並不慌張。 趙元庚似乎有點料所不及。 「它是贗品。」伊滕說。 「不會吧?為一個贗品你捨棄一馬車東西,單單帶上它逃命?」 「我可以告訴你,它為什麼是贗品。」他向趙元庚伸出猶如女子一樣蒼白細長的手。「可以嗎?」 趙元庚把瓷枕交還給他,似乎油然來了一股濃厚的興趣要跟一個異國同行切磋學問。 伊滕將那個瓷枕小心地翻轉過來,一面說:「表面上絲毫破綻也沒有:雨過天晴的顏色、雙面釉、鏤空紋樣為一對戲水鴛鴦。不過真品的瓷胎是煙灰色。相信你對汝窯的出品有研究,知道瓷胎一律是煙灰色。這個呢,你看,它的瓷胎是灰白。還有就是這幾個支燒點。真品的支燒點不應該有鐵釘這麼大,它們只有芝麻粒大小。」 「見學問。伊滕君不愧是個大走私家。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單單帶上它逃跑呀。」 「我喜歡它。就算它是贗品,也是清朝的仿製,工藝精湛,完美無瑕。一個人喜歡什麼,什麼就是無價的。」 「噢。」趙元庚點點頭。「在瑞士今年年底的拍賣會上它肯定會讓人當真品買走。伊滕君是為那個拍賣會趕路吧?」 伊滕的表情不變,帶著那種日本式「打死不認帳」的文雅頑固。趙元庚瘸著腿向旁邊讓了一步,意思是請被押解的伊滕次郎上車。伊滕剛走過去,就聽見悅耳的碎裂聲。他疼痛似的一抽,也不必回頭去看了。 據說上河鎮上不止消失了一個尹醫生,還消失了一個張老闆。那個從來沒見賣出過任何東西的古玩店,在尹醫生消失後再也沒開門。鎮上的人們都打聽一團和氣的張老闆去了哪裡,以後向誰交店面房的租錢,這才發現張老闆的房產已經先後賣出了手。 故事流傳到董家鎮的賭窯裡,是第二天夜裡。傳過來的故事多少有些像戲,趙元庚在戲裡從白臉變成紅臉,由奸而忠。誰也弄不清他究竟是漢奸還是抗日英雄。好在董鎮人雜,法無定法,是非似是而非,大家都不計較趙元庚的民族立場、道德面貌。他固然強取豪奪、走私霸市,不過搶來劫去的寶貝還在中國人手裡,碎了它們燒了它們,那是中國人樂意,毀成糞土也輪不到小日本佔便宜。 人們把趙元庚當時如何砸掉鴛鴦瓷枕的情景描繪得都帶上鑼鼓點了。砸得好,砸給你小日本看!砸了也不讓你小日本帶回你那彈丸之地去!你好槍好炮來中國打劫?我就砸給你看!你稀罕你心疼,那是因為你沒有,我砸多少也不怕,我有!我多著呢!腳下踩著的黃土下面盡是寶貝,我砸得起呀! 鐵梨花聽這些人把趙元庚砸瓷枕這段唱完,站起身向門口走去。瓷枕怎樣從土下到土上,再到一雙雙手上,她心裡有了條模模糊糊的線路。但姓趙的怎麼會把他找了那麼久的東西砸了?這不像他幹的事啊。原本她是來找禿子的,看他是否打聽出了栓兒的任何下落。現在不需要了,她對事情的脈絡大致有數了。下面要做的,很難,但她不得不做。 走在回村子的路上,她想著天公的不公,要把這麼難的事託付給她一個婦道。昨天,從黑子突然回來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要做的有多麼難了。 黑狗在快到土坯教室之前長長地哀鳴了一聲。那哀鳴不是狗的聲音,是人和狼之間的一種聲音。它是站住了鳴叫的,一條前腿提起,站得非常奇怪,有些像馬。這是柳鳳看見的。 柳鳳根本認不出它是誰。它只有黑子原來一半的身量,一張發灰無光的皮罩住一把尖細的骨頭,這東西能跑,已經是奇景。它叫完之後一個猛子紮進柳鳳懷裡。柳鳳還沒辨出它,一種秘密的氣韻已經讓她明白她的黑子回來了;或許是黑子的鬼魂回來了。 從柳鳳身邊一轉身,那鬼魂一樣的狗無聲無息地一竄,進了教室,雙爪搭在柳天賜的胳膊上。 「黑子?!」這時瞎眼人比明眼人的辨認力好多了。「黑子!」 鳳兒呆呆地看著它,仍然不敢完全認它。瘦成了黑子一條黑影般的狗在父親肩上蹭來蹭去,舌頭舔著父親的臉,耳朵,像是把它離去的秘密悄悄說給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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