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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牛旦這時走上來,兩手抱住鳳兒的腰,把她硬抱了起來。

  「你們別理我,叫我哭哭!栓兒走之前,我跟他還拌了嘴!……」她掙扎著。

  「別哭了。……難受你咬我一口吧……啊?」

  牛旦抱住她不撒手。鳳兒這才發現這是牛旦在哄慰她,「哇」的一聲又哭了。是另一種哭。是女人又找到點倚仗,能發洩委屈的哭。

  「閨女,我不叫你戴這東西,是栓兒他還活著。」梨花說。

  牛旦不由「啊」了一聲,叫得跟見了鬼似的。鳳兒的哭聲馬上止住了,臉仰起來,幹蔫了的花一下見了水似的。

  「嬸子咋知道?」鐵梨花看一眼牛旦,又看著鳳兒:「嬸子啥都知道。」

  牛旦瞪著母親。鳳兒可是活過來了,眼睛又有了光亮,血色也回到她嘴唇上。可憐的閨女,就憑這一句話,就能活上好些天。

  「你只當他死了就是了。」鐵梨花淡淡地說。

  柳鳳糊塗了。這個出爾反爾的女人不像她認識的梨花嬸啊!

  「你就別問我消息是哪裡來的。反正我有證據,栓兒這時不知是在洛陽,還是在鄭州。說不定還會在大上海。他活得好著呢!上館子,下妓院,燈紅酒綠!咱就不咒這兔崽子吃喝太猛,玩得太瘋,弄成七竅流血了。」

  鐵梨花一邊說一邊用一支毛筆在課桌腿上寫下一個個編碼。寫了幾個桌子,她又回來,拿起墨一圈圈地研磨。她的口氣像在講一個特別淘氣的孩子,十分不經意,又好氣又好笑。

  「小兔崽子,這回肯定吃胖了,噎死你!」

  「媽,你咋能這樣說我栓兒哥?!」牛旦惱了。

  「我咋說他了?」

  「他人都不在了,你還不拿好話說他!……」牛旦從來沒跟他母親這樣紅過臉。

  「你咋知道他不在了?」

  「我……我能不知道嗎?那麼大的水,我跑過橋就知道那橋要斷!……」

  「你跑過橋?……」梨花說。「你不是說你沒來得及過橋,橋就斷了?」

  「我是說頭一次過橋!我是看栓兒哥和黑子還落在後面,不放心,又從橋上跑回去找他們的!再要過去,橋就不行了。水可猛可大,聲音響得跟虎叫似的,那麼大的水,人落裡頭不眨眼就沒命了!」

  梨花不言語了。鳳兒一直看著梨花,心裡還存著希望。梨花嬸說話辦事是有板眼的,她說栓兒活著說得多肯定啊。

  「說不定你看錯了。」梨花對兒子說。「我也看錯了。看錯人的事兒在我鐵梨花可不多。」她把臉轉向鳳兒:「鳳兒,他栓兒要還有一點良心呢,遲早會想法子寄點錢啥的,他這一趟財可發大了。」

  「媽,我不願意你說俺哥的壞話!」

  「咋是壞話?他發財,咱恭喜他呢!背著那個鴛鴦枕跑了,賣了個好價錢夠他吃半輩子,恁好的運氣,咱們不恭喜這兔崽子?」她還是沒真沒假,又好氣又好笑的模樣。

  「其他的,你就別指望了。他不會再回來的。他壞了這一行的行規,他知道就是他回來,我也得按行規制他。所以你就當他死了,另打過日子的主意吧。女人總得嫁人,嫁別人不如嫁給知根知底的牛旦。挑個好日子,就把親事定下來。……」

  牛旦拔腿便走,滿脊樑都是對他母親的頂撞回敬。等牛旦走了,鳳兒心神亂極了。她不知是盼著栓兒活著,還是巴望他死了。

  把所有課桌擺好之後,到了吃晚飯的時辰。梨花和鳳兒簡單地做了一鍋麵湯,蒸上剩饃,和柳天賜把一頓晚飯打發了。然後她對鳳兒說:「把剩下的那幾個饃拿上,再帶幾個剛下的柿子,你跟嬸子去訪個人。」

  柳鳳和天賜一聽就知道她又要去盜聖廟給盜聖爺上供。自從栓兒失蹤,她隔兩天就要去盜聖爺柳下蹠跟前許願。柳天賜不屑地噴了一下鼻子。

  鳳兒陪著鐵梨花出了董村。盜聖廟在董村的西邊,離去西安的公路不遠。在廟裡能聽見公路上過往的鬼子的卡車、摩托車。鳳兒陪梨花來過一次,作為一個讀書識字的女子,她不相信進貢許願,但栓兒的神秘失蹤,早讓她亂了心智,什麼都願意求助一番。

  一進那窄小荒蕪的廟堂,鳳兒發現它似乎起了某種變化。再一看,是供桌原先被拆了的案腿被釘好了。那聖像前的破爛幔子也給換成了新的。

  鳳兒見鐵梨花一腳跨在門檻裡,一腳留在外面,好像也注意到了廟堂的變化。

  「喲,有人先來過了。昨天剛供上的吧?」梨花指著供桌上的幾隻石榴說。

  梨花點燃了香,在柳下蹠的泥塑前跪下去。她念念叨叨,嘴唇幾乎不動,嗓音也壓在喉根裡。鳳兒挨著她跪下,用心聽,還是聽得出梨花在說什麼。她在向盜聖許願,只要盜聖能昭示栓兒是死是活,她將為盜聖金粉塑身。她說她知道栓兒或許有他不能告人的苦衷,但她不能寬恕他拋棄新婚妻子的罪過。

  第六章

  人們事後都傳說趙元庚為母親發喪那天太陽特別大,暖得像陽春三月。出殯的隊伍有一裡長,八匹馬拉著棺槨,前後各十六個騎馬的護棺人。光是雇來的哭喪婆就有二十多個。加上老太太那五個把她恨之入骨的兒媳婦一路呼天搶地,把全城人都鬧得一清早跑到馬路上擠熱鬧。

  趙老太太活了八十八歲,因此是福壽。趙元庚的大夫人李淡雲在街上搭了幾百張牌桌,讓所有親戚、朋友、趙元庚的下屬都來打麻將守靈。麻將桌從趙府大門的兩邊開始鋪排,打牌的一律披麻戴孝。老太太生前愛打牌,淡雲就用打牌的聲音送她。

  幾百張桌上,上千隻手,同時搓動幾十萬張骨牌,再加上唱牌的聲音:「紅中……白板……發財」,那真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喜葬。人們說,趙元庚娶多少偏房,寵愛三千,回過頭來還是和李淡雲貼心。誰能把老太太的殯葬辦得最合老太太的心願?只有李淡雲。

  趙元庚回家住過了「頭七」,就走了。戰事吃緊,大孝子也只能盡戰時的孝。剩下的事全是李淡雲一手操辦。據說老太太生前一樁遺願:一定要找到趙家遺失的長子。雖然趙大帥娶了六房夫人,最小的那個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可現在一個才十歲,一個才六歲,老太太怕兒子戰場上遇上不測,趙家門樓沒有人撐持。

  趙老太太入土不久,各縣各鄉就貼出了告示,要知道趙家長子下落的人去領賞。據說告示貼出的當天,就有幾十個二十歲的潑皮無賴二流子,擠到鄉公所說自己是趙大帥遺失的那個兒子。告示貼出幾天後,願意做趙家兒子的人不止是二十歲上下的了,三四十歲、四五十歲的都有,都能頭頭是道地說出當年的趙家五奶奶如何把自己生在大街沿上,棄在荒墳院裡。

  鐵梨花聽著幾個賭棍在說笑,說今晚若輸掉了褲子,明天一早去鄉公所充當趙元庚兒子去。

  她要找的那個叫禿子的人這天夜裡不在這裡。她向掌櫃打聽,掌櫃說禿子叫人給打了,剛剛離開賭場。打禿子的人是讓禿子一句話給說急眼的。禿子叫他:「趙元庚漢奸王八下的鱉蛋!」

  鐵梨花吃了一驚,臉上還是漫不經心:「這人是誰呀?敢打禿子那個打人不要命,拉屎不揩腚的孬貨?」

  掌櫃的替梨花點上煙,一面回答說:「孩子看著挺老實,總有一天要死在賭局上。輸贏都不走,你說他不得死這兒?」

  「他叫個啥?」

  「不知道。二十歲,個兒老大,喝了酒會唱曲子,不喝酒一句話沒有!悶葫蘆最能打架!就是那天來這兒,喝了點酒,說自己才是趙元庚親兒。這就落下笑柄了。」

  「我認識他。」梨花更漫不經心了。

  「他叫個啥?」

  「叫牛旦不是?」

  「對對對,我聽幾個孩子這麼叫他。他是哪村的?」

  「牛旦今天輸了贏了?」

  「那會叫他老贏?他老贏俺們東家該關張喝風屙沫去了!今天輸了有一兩百!輸唄!來這兒敢輸的,咱都不問他錢哪兒來。」

  鐵梨花來了兩三次,有幾張熟臉跟她咧咧嘴,算是笑著打招呼了。一個人還給她讓了個座,讓她也碰碰手氣。她坐下來,並沒有玩心,為的是能打聽點事。這裡頭的人對盜墓、走私、販煙土都不忌諱,賭著賭著,偶爾還能成一樁生意。

  「有個朋友造胡宗南的錢幣造得不賴,想找我合夥。我主要怕我萬一落了網老娘沒人管。」

  「你那朋友叫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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