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鐵梨花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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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旦哥,俺仨喝一盅!」鳳兒從她的新郎官手裡拿過酒瓶,給牛旦斟滿酒盅。 牛旦不伸手接酒盅,偏頭把汗擦在肩膀上,說:「不行了,我都喝醉了!」 「看著也像,不然你這懶貨會上這兒幫忙打燒餅?」栓兒笑道。「喝!」 牛旦憨憨地看看他,又看看鳳兒,接過酒盅。梨花見他們三人同時乾杯,噓了口氣。牛旦是好樣的,他心裡再痛,面上裝得還算渾然。母親旁觀著,鼻子都為兒子發酸,同時還為他不平:跟栓兒兩人站個並肩,模樣派頭不輸給栓兒呀。 鳳兒和栓兒又進門去了。梨花聽見院子外面一個桌上的客人在說話。他用喝了酒之後特有的又響又破的嗓音談論趙元庚老母親去世的消息。 「……就是讓一碗血燕湯送了命!所以說好東西是能吃死人的……」 一個人接著說:「趙元庚這人,別的好處沒有,就是個大孝子。」 「大孝子再壞,都壞不到哪兒去!」 「肯定得厚葬啦——光老婆子一輩子收藏的寶貝,都能堆一間屋。」 鐵梨花走到燒餅案子邊上,聽見打燒餅的師傅對牛旦說:「哎喲,這塊面你咋老揉呢?該揉死了!」 牛旦就像聽不見,兩手還是一推一轉,極有板眼地揉著那個已經滾圓溜光的麵團。 「趙元庚是安徽人,恐怕老母親要搬回安徽去葬……」 牛旦直起身,吸一下鼻子。 木器店在下午最清靜,早上趕集送農具來修理的主顧們,這會兒已經把修好的物什取走了。梨花在街上買了幾個水煎包子,用紙包托著,走進作坊。牛旦躺在刨床上睡著了。心裡悶,覺就多,她又憐惜起兒子來。 聽見她手裡紙袋的聲音,牛旦睜開眼,同時一骨碌爬起身。 「中午活兒忙,沒顧上吃吧?看你就吃了一個饃。」她把包子遞到他手上。 牛旦把一個包子填進嘴裡,又把紙包推回給母親:「好吃!」 鐵梨花沒動手,說道:「說你悶葫蘆吧?就不會說:媽,您也一塊兒吃!」 牛旦嘴裡鼓著包子,眼睛直是眨巴。他辨不出自己說的跟母親說的區別在哪裡。他學母親剛才的話說:「媽,您也一塊兒吃!」 鐵梨花笑了:「我這老實兒子喲!別難受,等媽和你把這個店撐下來,就給你說個好媳婦……」 「不說媳婦!」 「喲,天下除了柳鳳,你誰都不要啊?」她想用逗樂子的腔調讓他把這事看淡看輕些。 「就憑修理幾張犁,幾個大車輪,還想說好媳婦呢?!」 「那你想幹啥?想敲疙瘩發橫財?我是盜墓賊窩裡長大的,也沒見過敲疙瘩的發多大財。老老實實靠手藝吃飯,幾十畝好地種種,一院瓦房住住,不比啥都美?」 牛旦不說話了。 店堂裡進來了幾個人,鐵梨花正要出去招呼,牛旦說:「媽,你說,這位置該沒錯吧?咋就找不著呢?」 鐵梨花心裡一沉。兒子說的是那個巡撫夫人的墓。他對那個瓷枕頭還沒罷休。那天夜裡全村人跑鬼子反,栓兒和他並不是像他們口頭上說的,是跟人群跑散了。他們一定又去掘墓了。 她沒動聲色,打算先去說說栓兒。牛旦聽栓兒的,戒了栓兒的盜墓癮,牛旦也就有治了。她現在有了殺手鐧:只要她威脅栓兒她會把他掘墓的事告訴鳳兒和鳳兒爸,栓兒一定會討饒。 她回到董村從自家菜地扯了一把菠菜,又拿上母雞剛下的幾個雞蛋,往小學校走去。 四十多個孩子坐在院子裡,頭頂搭了一個油布篷遮太陽擋雨。這是個老大老深的窯,窯屋裡冬暖夏涼。課桌全是各家湊的高凳,孩子們的課椅就是摞起來的土坯。家家爹娘都圖孩子們上學不跑遠路而把孩子們送到這裡。這樣孩子們還能多幫大人照管地裡、家裡的活,還能飲牲口、放牲口。學了幾天,孩子們就傳開了,說瞎子柳先生學問好,又教得有趣,連音樂、體育都能教。不知他打哪兒學來那麼多歌,一邊拉胡琴一邊教孩子們,把孩子們新鮮壞了。 鐵梨花從寬大整齊的窯院過洞探出頭,見孩子們還沒下課,就悄悄溜著邊走進廚房。天賜拉琴教唱正帶勁的時候,也聽出梨花走過去的腳步了,朝廚房的方向微微一笑。梨花在遠處看不出他是盲人,恍惚感覺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她把菜和雞蛋放在廚房案子上,就進了天賜的堂屋。八仙桌上攤開的紙、墨整整齊齊,天賜盲了近二十年,習慣用手帶眼的日子了。 黑狗跟著她進來了,伸出舌頭哈氣,兩個嘴岔子往上挑,又巴結又親熱,狗的笑臉大概就是這樣。梨花摸摸它的腦袋,輕聲說:「你撇下他跑這兒來幹啥?我又不要你領路!」 黑狗還是不走,她往哪裡挪,它往哪裡跟。 「我不偷你家東西!瞧瞧這屋裡,有東西叫人偷沒有?……」梨花一面和狗說著話,一面用塊抹布擦著窗櫺上的土。從窗子往外看,她正看見過洞走出兩個人。是孩子的家長。她不願意別人猜想她和天賜的關係,所以打算在屋裡躲著,等家長們走了再出去。 鳳兒挑了一挑水下來。她走到桐樹下,敲了幾下栓在樹杈上的小銅鐘。 孩子們仍然坐著不動。柳天賜大聲說:「下課嘍!」大大小小的孩子這下才站起來,有的土坯倒了,譁然一片聲響。 來的兩個家長姓李,是村裡的富裕人家。今天輪到他們給先生做派飯。他們放下裝飯的籃子,就領著自己的兒子告辭了。鳳兒挽留他們坐一會兒,李姓女人說,叫柳先生吃頓清靜飯吧。又囑咐飯籃子裡裝的有葷菜,別讓它涼了,也別讓狗叼了。 鳳兒說:「我們黑子才不會那麼不主貴呢!」 柳天賜一面跟著鳳兒送客,一面說:「又做葷菜幹啥?晚飯做個湯就行了……」 鳳兒說:「可不吆?派飯是天長日久的事,您家回回弄得跟過小年似的!」 李姓女人笑起來,說:「看我們這閨女會說話不會?雞是自家養的,一個也是養,一群也是養,宰一隻也就給柳先生送只腿,有啥呀!」 晚飯一桌菜,真的成了過小年。梨花讓鳳兒捎了幾張她烙的單餅回家給她女婿栓兒,又結結實實裝了兩大碗菠菜炒雞蛋、蘿蔔絲炒粉條擱在飯籃子裡,讓小兩口卷單餅吃。她催鳳兒趕緊回去,她爸有她來照應。 「梨花嬸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栓兒該回來了。」 鳳兒走了之後,鐵梨花和柳天賜一邊吃晚飯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話。雖然他們在二十年裡尋找自己的魂那樣尋找對方,可眼下單獨在一塊兒,都不敢打聽他們最想打聽的事,比如鳳兒的母親是誰,比如趙家是否知道他們三代單傳的男娃還活著,比如梨花離開趙家如何帶著孩子漂流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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