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誰家有女初長成 | 上頁 下頁
十九


  她像個乖女孩那樣規規矩矩對他笑笑,說,想來跟你說一聲,明天我搭車走了,謝謝你對我的照顧。他也微笑一下,說:哪裡有什麼照顧。聽說倒是你幫了我們一大堆忙,幫炊事班做了好多事。兩人都客套得到了頂點,她感到空氣中的氧氣更進一步地欠缺了。金鑒倒了杯茶,端給她。她想他這是何必,她一分鐘也不會多待。便受寵若驚地去接,動作是慌的,手跟手碰上了。似乎都怕摔了杯子,他們就那麼手挨手地僵了一瞬。然後,她低下頭吹著水面上的茶葉。茶的氣味一點也不青不綠了,是陳舊枯黃的味道。等她抬起頭,發現金鑒正從她臉上抽回目光。就像她從他軍衣上抽回手。她眼睛裡有八歲那樣的膽怯。你是川北哪裡的,他總得找話。說了你也不曉得。小地方。你是重慶人吧?離重慶還有一段路,也是小地方。她沒料到他會那樣笑。金鑒的笑憂鬱得令人心動。人們一眼能看出他是個內斂憂鬱的人,可直到他笑人們才能證實他的憂鬱果真如此天然。他問她這次可是回家,她垂著眼睛,笑一下,未置可否。現在的鄉村肯定都變了,我有好久沒回家了,上軍校時回過一次。我們縣城邊上的鄉村都變了。她聽他跟自己講著。她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多話。她不知道一個內向的男人偶爾會在一個女性——往往是不相干的女性那裡變得很感慨。她便也說起自己。她一下子活潑起來,她也不知是怎麼了。她說她們那兒的男孩女孩都早早輟學。為什麼不上學呢?不上學做什麼呢?他皺起眉頭,顯出操心和輕微的憤怒,現在的文盲率在大幅度回升,再過幾年,簡直不敢設想,中國鄉村的人口有一半是半文盲,十分之一是文盲,咋了得!你也輟學了?嗯。上到初中?上到小學五年級。五年級?!嗯。和我一樣的女孩那陣都不上學了。不上學你們年紀輕輕做什麼?有時晚上跟著大人上山,幫著砍樹。砍樹?嗯,砍了樹打大衣櫥、五斗櫃,送到縣城去賣。那就是偷伐森林是吧?不是啊,大家都去。林子都承包給個人了。那也是偷!國家是不准私人亂伐森林的!全國的很多山區森林都遭到破壞,破壞面積快到整個森林覆蓋率的百分之四十了!一些原始森林正在消失!知不知道森林被伐的惡果是什麼?是土地沙化,土質流失,洪水,氣候惡變!生態環境惡變!你們不想想你們的下一代?!九億農民在斷自己子孫的活路!

  她看著這個高中生一樣的年輕軍官一點文弱都沒有了,激烈地站在她對面,削瘦的臉上有了種仇視和輕蔑。他的一隻手在空中劃上劃下,她沒想到自己會把他惹成這樣,把一個溫文爾雅的人惹得這樣暴戾。他手停在了離她面孔兩尺的地方:這也是惡性循環,跟自然生態的惡性循環差不多——你們先是拒絕受教育,選擇無知,無知使你們損害自己的長遠利益,長遠的利益中包括你們受教育的權益,包括你們進步、文明的物質條件,你們把這些權益和條件毀掉了,走向進一步的無知愚昧——越是愚昧越是無法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而越是沒有教育越是會做出偷伐山林這樣無知愚蠢的行為!他形狀標緻的唇間噴射出晶亮的唾沫星子。她畏縮起來,不知怎樣才能替自己挽回一個已在他眼中變得愚昧的形象。她覺得他隨便講講就比報紙上的文章還有水平,她第一次碰到如此認真地把什麼「生態平衡」之類的事作為日常思考,作為個人憂慮的人。他這一頓劈頭蓋臉的譴責使她頓時感到:不行了,她對他五體投地了。

  他見她蠢裡蠢氣地瞪著他,似懂非懂是肯定的。她只是把一張臉端出個很好的角度,輕輕點著頭。他一下子沒勁了,她是個沒什麼腦子的可愛女孩,他對她吼什麼?他把她吼得那樣懼怕,把她貶低得那樣徹底,她都輕輕點著頭:對愚昧無知點頭,對半文盲也點頭,她全盤接受他指責的罪過。他有點不忍起來,拎起暖瓶替她杯子裡添了些開水。她卻放下杯子,說不打攪了,站長。金鑒突然想到那撞進他視覺的粉粉一條裸體。更是一層愧意上來。嘴一張,出來一句:以後還會來這裡放蜂嗎?他惱自己在這時還去戳穿她的謊言做什麼。從兵那裡聽來她的全然不同的來頭:有說她去青海找工做的,有說是相對象的。她扭過臉,身子和臉成了個很好看的矛盾。後來金鑒對這個不尋常的女子的淺淡記憶中,她的這個身姿是惟一清晰的記憶符號。她突然說:我扯了謊,我不是來放蜂的。她一個肩斜抵門框,有種柔弱無助的感覺出來了。金鑒說,我知道。她一狠心說:你知道啥子?知道我是給人拐賣出來,拐賣給一個牲口一樣的男人。金鑒把目光移到她臉上,恰看見兩顆淚珠骨碌碌從她澄清澄清的眼裡滾出。他鎮定地看著她兩顆淚變成了四顆、六顆……她咬了會兒下唇,下唇發著青白抖顫起來:不是一個牲口,是,是兩個牲口。兩個牲口樣的男人。金鑒看著這豐圓的小女人,社會的墮落和黑暗滋養了她愚蠢的美麗;她這份美麗和愚蠢完美的結合是專門供奉給那墮落和黑暗的,她已是滿面淚水:我是虎口逃生的。金鑒不再看得下去,回身從臉盆架上取了他自己的洗臉毛巾,遞給她。除此,他沒有別的安慰可以提供了,她也不懂自己怎麼會對這陌生的年輕軍官傾吐。或許剛才他的激昂、他的憤世嫉俗、救度天下的書呆子式的胸懷,那大而化之的悲天憫人情緒,使她瓦解了。亦或她心裡那太非分的愛慕只是種純粹的折磨,不如對他講出實情,讓她自己根絕完全無望的對他的戀想。現在他知道了,她是被糟踐得所剩無幾的一條很賤的性命,他可以有的只能是充滿嫌惡的憐憫。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便更大地拉開,足夠大的距離讓她的心死得踏踏實實。好了,看你還敢癡心妄想。她不知她淚汪汪的樣子如何地楚楚動人。金鑒冷若冰霜的臉柔和下來。低聲說:怎麼會有這種事。他還拿眼睛追究著她,要她細細講出始末。她用毛巾捂著面孔,緩緩搖著頭。無從說起了,什麼都太晚了。金鑒又以更撫慰、更不平的語調說,報上偶爾讀到拐賣婦女兒童的消息,今天才知道真會有這麼惡劣的事。她還是沉默地搖著頭。他又說:你該早些告訴我,我們軍人有責任保護你這樣的受害者。學生腔來了,她卻給這孩子氣的正義弄得心裡更是一陣溫熱,更是一陣暴雨般的淚。她卻一直緩緩搖著頭。他深吐一口氣,高一個音調說:假如你覺得,和我們這些兵待在一起,能……能有些安慰、起碼養養傷散散心;你要願意的話,就在這裡多住幾天。我瞭解過,大家都很歡迎你。他正義的化身似的,不帶明顯感情這樣說了。她不再搖頭了,從他的毛巾上抽出紅紅的一張臉。在最沒希望的時候和地位,升起愛的希望,這有多麼悲慘。

  兩人都沒防備,一個人已到了跟前。劉合歡急煞住腳步,疑惑地看看淚人兒和據說不近女色的站長。他誇張地做了個給他倆造成極大不方便的抱歉臉色,又做出立刻要知趣撤退的姿態。小潘兒卻飛快地轉身走去,手裡拿著金鑒的毛巾都沒來得及丟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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