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人寰  | 上頁 下頁


  注意另一個事實:沒有賀叔叔救助,我爸爸此刻正在同其他右派們結伴挑糞上,填裝炸藥炸築水壩的石頭。好一點,或許正在土坯教室裡教七歲到十六歲的一年級生。

  最強,是去個邊城做文化館幹事,辦小城中大戶人家的紅白喜事。

  我爸爸之所以還在這個凹字形紅磚辦公樓裡領工資和糧票,還能在這個省城報刊上持一個令人耳熟的名聲,你知道,是歸功賀叔叔的。一天,賀叔叔說起想請個人幫他整理份小說初稿,我爸爸立刻就說:我來吧。在此話脫口時,我爸爸非常差窘,兩個耳朵邊沿充了血紅得晶瑩,是生怕他報德的急切讓賀叔叔看破,再看小。

  此後,常在綠紗屏風後面,賀叔叔聽我爸爸向他講述小說的進展。

  我知道。從八歲到十一歲,我已知道我們家所有的事。我知道我爸爸在兩個大書架建造的「書房」裡,集中精力完成賀叔叔那部近百萬字的著作。集中精力於護住我們擁有的這兩間只需五元租金的房子。護住年幼早熟的我和他那書架搭起的自治區。一進人那裡,就聽見他褲帶上金屬環扣的擊碰聲,那是他在脫下外褲,只穿長內褲或短內褲坐在三尺長一尺寬的書案前。

  我十歲了。

  大饑荒。

  不,我不記得。我還不知道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饑餓。

  這個詞在我們社會的進行時態中是不存在的,被塗抹了。

  饑餓的生理感覺被否認掉了。如同所有肉體的需求,對於其存在不給予認同和理會。我們的生活情景被預定,其中充滿陽光和希望,充滿非生理的幸福。因此。生理的痛苦,諸如饑餓便是沒有名分的感受;它存在,我們卻無法將它命名。同其他建立在相同理想的國家一樣,饑餓的痛苦是正常現象,是必然,卻又是每個人該去悄默承受的。

  理想主義從一開始就伴同著饑餓。

  三年的大饑荒是用別的字眼來取代的,比如:三年自然災害。

  因此饑餓在我記憶中是別的一些概念,比如:朗讀會。

  不知為什麼,那麼多詩人從饑餓中產生。那樣的朗讀會在大饑荒的三年中特別盛行。

  注意到了。但美國作家和詩人們的朗讀會是同志式的溝通,戰友式的相互支持。

  並不普遍。中國作家很少當眾朗讀他們未完成的作品。抑或完成的。

  也許他們認為作家更應該作為文字和語言活著。

  很多!讓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詩歌和饑餓之間,是否有著必然聯繫。

  那些朗讀會總伴有餐會。一張粉紅色菲薄的餐券,憑它去領一份米飯,上面覆蓋著黃豆肉丁。肉丁常常是豆腐乾丁,據說營養是一樣的。那是秋天的一個週末。我媽媽從下午就進入了朗讀會(餐會)的氛圍。她打開箱子,撥開一層層樟腦球,拿出裙子和旗袍。我們家沒有能讓她看見全身的鏡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對比顏色。

  爸爸從書房伸出頭說:別穿紫紅的,花鼓燈似的!

  我媽跳下凳子,換一件秋香色,又飛快站上凳子。

  我發現這天爸爸特別在意媽媽的打扮。連她往臉上撲粉,他都疑惑地瞪著眼。媽媽說,怎麼這樣婆婆媽媽呀,又不是你上臺。我爸爸不吱聲,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黃面色漸漸消失了。媽媽眼睛緊閉,微皺眉頭,給粉嗆得直要咳嗽,他看媽媽拿出鉛筆,在舌尖上蘸了蘸,去勾畫撲進粉裡的眉毛。媽媽使勁睜開眼。使勁瞪著鏡子,爸爸也幫她瞪著。我媽從鏡子裡看我爸一眼,說,你給老賀把生字標出來了嗎?爸爸嗯一聲。

  媽媽最後打開口紅蓋子。口紅也是祖母留下的。我常常背著媽媽打開它。一旋開那子彈殼似的銅帽兒,一股油哈味就冒出來。紅顏色也不新鮮,看去也哈了。陳舊的唇膏使媽媽微翹起嘴,喘息短促微弱了,像祖母。

  我們準備出門時.賀叔叔一邁腿從柵欄上跨進來,他目光躲開娟秀而古怪的媽媽,看著我說,這麼漂亮啊!我知道他實際上是在說我媽媽。爸爸旱有準備,從風衣口袋裡拿出一疊稿紙,遞給賀叔叔說,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兩遍。賀叔叔笑笑說:我的故事我還念不出來?

  爸爸說,有些字我怕你不認得,給你注了同音字。賀叔叔大聲說,我那麼笨?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走吧?

  兩人撇下媽媽和我,先走了,又一塊停下腳,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獨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氣味;醬油氣味,人人捧著一個大搪瓷盤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著醬色濃重的飯萊。

  近處是我媽媽。她一邊細細地吃一邊機警地四處望,想找個地方把她盤子裡的東西倒進隨身帶來的飯盒裡,帶回去添加些蔬菜,又變成三人的一頓晚餐。

  遠處是賀叔叔和爸爸,站在樓梯口交淡。爸爸手裡端一大盤食料,不曾動過幾口;賀叔叔卻空著手。他吃「小灶」,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滾上一層醬的發酸的豆腐乾。

  一些人上來向賀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來。

  我不斷為人讓道、我眼睛卻一直朝爸爸和賀叔叔那裡望。我爸爸這天的樣子與平常有些出人。我的爸爸,我從小就意識到他與眾人的出人。他一身上下,很少有規整的服飾,總是七長八短披披掛掛。獵裝式的米色風衣從不系鈕子,腰帶擰成一根繩兒;頸上搭一根深咖啡色絲綢圍巾,面積寬裕,肥大的兩端垂蕩在風衣襟前,不時被他談笑時的手勢驚動起來。那根圍巾只不過是一截舊綢料,也是從祖母遺物中發掘的,對光看看,上面不知多少蛀眼,微力之下它就會碎在你手中,是它那將腐將化的質地,使爸爸比在場的任何人都缺乏一點實體感。爸爸秘密修飾了自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爸的修飾和別人相反:把本來就缺規矩的全身弄得更亂,頭髮盡其本性向各個方向曲卷。我不懂得的那股趣味把我吸引了。現在回想,他的頹唐和感傷,使當時的我內心極被牽動。

  我爸爸在笑,拍著一些人的肩,也被一些人拍著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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