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人寰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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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活得下去因為我們不計較別人撒謊。在別人對我撒謊時,我己明白他實質在說什麼,我想明白實質而不想明白言詞。實質是,他(她)在我對他(她)可知可控範圍內造成一個失控和未知,造成一個人與人關係的喘息,休止。 你難道聽不出一個邂逅的朋友對你說「我明天正好有事」是什麼意思嗎?或者,你不明白某人說的「昨天差點給你打電話」的真實意義叫?他(她)好心好意的乖巧你計較嗎?這是調情。不光異性間需要調情,朋友間也需調情。墨西哥作家帕茲————聽說過他嗎? 他把墨西哥民族的撒謊稱為藝術。一個善於調情的民族。 沒有。從來沒有向他提過賀叔叔。 並沒這樣問我。他問:在中國。兒童受性騷擾的事普遍嗎?他問過幾次,因為他忘了我回答過他。有次他說成「性虐待」。 當然可以告訴你:是的。 不能這麼簡單地說傷害。謝謝你不採用「虐待」。 讓我喝口水。 讓我想一想,它是怎麼回事。 ……幾點了? 我在想,孩子們真的會把一些不愉快的記憶壓制到下意識中去嗎?容格說:潛意識和意識從來不存在明確的界定。已被知覺的,不可能同到非知覺中去。記憶被壓制到那種渾然狀態,在我看,是不可能的。 那時我十一歲。 不曾。對誰我都沒講過,我沒有把握我會對你講。 噢,在想前前後後。三十年以後,我走到墓地裡,腳步已不太均勻。手裡拿幾株自卑的康乃馨——舒茨教授喜歡它們。走到一個看去很中產階級的碑石前。我那時己經愉快起來了;不失眠了,連好太陽也讓我感到祝福。我把花放在墓前,放成一個扇形。對了,我還有下支香。那時我已充滿興趣來做這一切。不像三十年前那個坐在心理醫生診所裡的中年女人,從來在各種儀式中找不到感覺。我把香點著,靈敏度退化的手指在不實的視覺中許久才將火苗吻合到香燭上。我在墓前坐下來。不遠有塘和蓮花。 是舒茨的。 也可能是我丈夫的。他和舒茨可能是同一個人,也可能不是。只要三十年,這些都清楚了。 舒茨的墓碑上刻著:他一生中原諒了許多人。也被許多人原諒。許多人,就是說不是全部,那個餘數中有我,也可能沒有。 坐在墓前的我慢慢地想著事情。煙從這七十多歲的女人身後升起。塘水和蓮花在我眼前成了莫內最後的三十八幅畫中的一幅。七十多歲的我會想起賀叔叔的去世,追悼會上擺一排他的書。我爸爸會被我攙扶,在人群裡,因知道真相而多一層沉痛。還有什麼關係?反正什麼都留不下來,那些書是不是竊取都留不下來。真止的著者和冒名的,彼此彼此.無論真相怎樣不堪入耳,書已經先於著書人而逝去了。 現在我還完全不知道,誰會先走一步;誰會參加誰的追悼會。 在我七十五歲坐在墓前時,己經全知道了:墓裡是誰,墓外是誰。我的未來語態出了差錯沒有?未來完成式,這語態給人無際的展望,無際的宿命感。 也很可能是我同賀叔叔站在一起,追悼我爸爸。案上沒有一部他生前的作品,這個刺目的空白讓賀叔叔很不安;每個人都知道死者生前從沒停過筆,都服貼過他的學識和才華;那日夜流動的筆,流去了那個不見天日的所在,終使那份卓越成了一場謊枉嗎?人們想起死者和這位高大的老人是不可生離的朋友,同時憶起死者曾給過這位生者一個大耳光。我看一眼賀叔叔:他原諒過許多人,也被許多人原諒過。他卻沒有原涼我爸爸在一九六六年給他的那個耳光。 這是我將在墓前席地而坐時想到的事情。那時,追悼會不管是誰的,都無所謂。 我讓你混亂嗎? 我還想起十一歲的暑假。一九六三年夏天。老婦人總是很有膽量去看她的少年時代。那個夏夜的觸感立刻有了。它的聲音、動作、氣味所營造的質感。火車窗外的光一股一股撲進來、每一景物,都帶有暗藍絲絨一樣的品質。絲絨的遲緩和陰影,那樣厚厚的深夜藍色。我就躺在窗左邊的鋪位上,賀叔叔在右邊。 是的,你沒聽錯。 這對我很平常。父母常常把我托給一個朋友,由他(她)帶我到上海,在祖母家寄放一陣。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吵架,相互揭露,或者公然說:要不是看在女兒面上。或者:就是因為懷上了女兒,我才非同你結婚不可。 這些話當然都是由媽媽來說。我爸狠狠地順著酒,狠狠地沉默著。 暑假前正好賀叔叔要去上海開會。我媽媽替我把兩件一模一樣的連衫裙放進一隻小藤箱。手輕輕推著我的後腦勺,把我推到賀叔叔懷裡。我的高度已達到他的腋窩。白色泡泡紗的連衫裙到處濺著西瓜汁。十一歲的我因為發育而躲著胸口那層布的觸碰。一個階段我都是那種把自己的胸口躲開的姿態。所有那階段的照片都是這個姿態,眼神也是躲開的,有點窘又有點害怕地略伸下巴。 賀叔叔笑笑說:沒貼郵票啊?腦門上給貼個郵票咱們就給她寄到上海去! 他的手已經伸過來,要從媽媽手裡接過我了。接過的卻是我的藤箱子。他突然看見我那躲開他的眼神,睫毛細微的掙扎。他意識到某種不妥,我的高度,白泡泡紗浸印出一個苗條女孩微暗陰涼的皮膚,讓他這份臨時監護差使顯得不倫不類。 是我現在分析起來,把當時的短暫感覺以語言歸納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事情發生後,那感覺沒有語言地在我心裡待著。看這沙盤,小人兒、在沒語言的時候我或許也該被領到這兒來排演。現在我手指太粗大,捏不住他們。這個小人兒是代表父親?教父?神父?都可以。還有這只恐龍。不是恐龍?是夢魔?噩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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