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人寰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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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講過,他個子很大。他玩笑說那是乞來的百家飯催的。他腿上、腳踝都有狗咬的疤;他握著我的手指,去碰過它們。他巨大一個手把我八歲的手攥住,只留我尖細的食指在外面,使勁而輕微地觸碰那浮雕般的傷痕、然後看著我半是恐怖半是噁心的滿足,他留一個清爽的髮式,一個總存積三兩日胡茬的下巴;哪裡都顯得堅定,快樂。對了,在一本英文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有一頁是寫他的:十八歲開始掃育,二十歲成了小說家;他不識字時編的打油詩常常被刊在魯豫解放區的油印小報上。後來打油詩又成了抗日代表作給印到小學課本裡。我印象中的賀叔叔是個太陽。喝多酒他會講乞丐的故事。他成了八路軍的小兵還偷行軍乾糧給他仍在乞討的母親送去。他會忽然一口鄉音,眼神溫存哀婉。 賀叔叔一生中惟一親手動筆寫的小說《紫槐》就是他和母親的關係。我是這麼猜想。是個非常殘忍非常非常罪惡和優美的故事,我會在某一天好好給你講。 那個時候,我常常猛不丁地,朝正與爸爸低聲談話的賀叔叔瞥去目光,想看清他故事中的主人公在他哪一抹神情、哪一個舉手投足、哪一束微笑和愁眉中。 賀叔叔和爸爸經常那樣低聲交談。有時爸爸在絕望辯解時,賀叔叔會從他方正的衣袋裡抽出一疊紙,然後用手指戳點這處那處同爸爸說著。我以後知道那是我爸爸的一篇雜文,叫做《兒不嫌母醜》。「兒」與「母」的關係,喻指公民和政黨。「兒」可以接受醜陋的「母親」,但絕不容忍她的墮落。我爸的眼珠子逐漸空白,焦距徹底散開,希望徹底泯滅。 我一生對我爸的同情都源於此刻。 我十一歲那年,知道了爸爸和賀叔叔究竟是怎樣一種朋友。 還在賀叔叔同我爸熟識之前。他還在省委負責宣傳。一個有權力有名望因而顯得極其有力量的男人。也顯得性感,以我現在已有了情場世故的眼光去看。權力之一是審查每個作家的政治態度,政治言論。政治言論惡劣的,叫做右派。爸爸那篇《兒不嫌母醜》,儘管語氣溫良詼諧,底蘊一目了然,那樣的敵意和殺傷力。危險的天賦,在我爸體內。加上爸爸的血統和背景,以及一九四八年問世於上海的嘲諷短劇。 你已經知道了;會有什麼前景。 叫做「反右傾」運動,舉國動員。 我爸的案情被送到省委。正是賀叔叔一手接過、核審的。賀叔叔和爸爸正在接近,彼此生出一種奇異的興趣。 是有陳腐學究家譜的人與草莽秀才之間帶一點點獵奇的尊敬。 賀叔叔把那份致我爸死地的案卷暫擱下來。擱在他抽屜底層,許多天不去開那抽屜。忘卻了,或疏忽了。或者想把一個政治徒刑緩期而使我們一家的正常生活稍稍殘延。這殘延是痛苦的。盼望僥倖也等待誅滅,爸爸一夜一夜不眠,在香煙的霧障中趟來趟去。一夜驚醒,見爸媽對坐在昏天黑地裡,結伴等待賀叔叔紅筆一揮,定個死活。 再次醒來,見爸爸躬著腰,飛快抖動腕子在寫字、媽媽看著他寫,把早就冷掉的熱水袋貼在蒼黃的臉頰上。爸爸在給賀叔叔寫信,寫了幾張又忽然決定不寫了,寫訖的也叫媽媽放在痰孟拿到小院去燒。遙遙地傳來早班車的聲音,爸寫下一行字,請賀一騎有空來吃晚飯:就這樣回到我們那個開頭,那個晚宴。 我在想賀叔叔的首次登場。大步流星,成熟的日色照在他銅像一樣的前額上。那時我並不知道誰來赴晚宴,不知道這個有名望、權力的三十歲男人正將他的影響滲進我們的日子,我們本來已有另一番註定的日子。我正寫正楷,不知道賀叔叔正朝爸爸和我走來。走過辦公樓門外黑油油的冬青甬道,走過電影宣傳牌樓,上面是蘇聯電影演員邦達爾邱克,一行大紅字:「紀念衛國戰爭勝利十五周年」。再走過一大堆爛蘆席,那是一條街的大字報欄給颱風刮倒,被堆放在這裡,下起雨大字報漚化開,周圍地面便聚起黑墨和紅墨的大小水窪,再往裡,是王琛白的巨型雕塑,「革命知識分子」。巨大雕像矗在凹字形辦公樓所形成的院子裡,使那院子好多年都役有陽光。有時看見嬌小的王琛白滿頭石膏屑,爬在腳手架上開山鑿石般朝雕像揮榔頭。都知道它是將要矗立於博物館門前的工、農、兵之中,因此從來沒人認真注視它的進化。賀叔叔想必是站下來看了看它。直到王琛白嚇一大跳地叫道:「賀書記!」他才笑笑離開。王琛白想必是追著賀叔叔的背影問:「你看怎麼樣賀書記?」 賀叔叔這時已快走到詩人彭曉夫家門口曬的黴豆腐了。南側,是條小巷,兩邊屋簷疊上了邊緣,腳步聲是有回音的。會在巷子裡碰上張帆,有人這樣告訴你。張帆是賀一騎書記的前任,在賀一騎上任之前去五裡外的包公祠上吊了。大些的孩子們冬天的夜晚躲在巷口,用白絲巾裹住面孔,頭上戴一頂藍呢子帽,突然把過巷者攔住,再把一根褲帶提住頸子說:「我是張帆。」 走出巷子有個天高地闊的大院,七十二家房客。當中有個井臺,正南正北猶如祭壇。蹲著坐著的是主婦或「阿姨」們,剝豆、淘米、捶打衣服。井臺是沒有井的,在我落生於這兒之前井就填了,築起水泥檯子,中間有四個自來水龍頭。於是就排起四條接水的隊伍。晚飯前這個時間,賀叔叔在繚亂的一排排晾衣繩之間快要迷失了。水分蒸發去了的淺色印花被單給風招搖起來,同色或異色補丁透露給你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家境。這些補丁一半不是真的:太完整太簇新的東西在這個時空裡會孤立。偶然見我媽媽拿一塊新布在嶄新的寢單上設計補丁。我爸非常害怕孤立。 過了井臺,食堂那寶塔一樣雄偉的煙囪就可以看到了,毛雨天裡,兩把煙凝成細小黑色的固體,落到院子的楊樹葉和柳樹葉上。細細的黑色飄降物也落積在大煙囪的自身,「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紅字黑茸茸一層,那些字看去像一百年多了。 賀叔叔就這樣走來的,左手擺動的幅度比右手大,好像右手還捺在曾經佩戴過的左輪上。 我和賀叔叔在十來年後會了一次面。他講起頭次到我家的心情;我那時十八歲,遠離父母,他也在類似流放的孤苦境遇中。倘若他一生只有一刻的真誠,就是那一刻了。 抱歉我一下子跳躍到另一時空裡。 沒關係嗎? 最後一次?來美國之前。 七年前,他六十好幾了。 他摔了一跤,爬起來,發現周圍沒人注意他。他心事重重坐在了石臺階上。一個人路過,見這白髮老爹抬頭看著他說:「麻煩您送我去醫院吧。」從此他再沒了那把象徵的左輪和那個步伐,右手抓起一根拐杖。我迎面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要走了。 怎麼也不會忘他那樣看著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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