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頁 下頁 | |
八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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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突然流出了眼淚。她激動地說道:「我,我太高興了!」 曹醫生和齊之芳都愣了,不知她為什麼會「太高興了」。曹醫生甚至開始懷疑起在長期跟趙雲翔這位抑鬱症患者共同生活後,王方本人的精神狀態是否還屬正常。 王方不斷地抽泣著:「這麼長時間,不是雲翔在折磨我,是他的病在折磨我,也不是他罵我、恨我,都是他的病……」 王方流著眼淚笑了,站起來,緊緊握住曹醫生的手,充滿真誠和感激地說道:「謝謝您!等雲翔身體稍微恢復一點,我就陪他去北京。」 曹醫生緩了緩神,強擺出一個微笑,道:「到時候你先來我這兒一趟,我寫封信給教授,你帶給他。他在北京的安定醫院。」 齊之芳在一旁問道:「這病有救嗎?」 曹醫生如是回答道:「不好說。在大部分人身上是可以用藥物加上輔助治療控制的。」 齊之芳聞言急道:「那要是他一輩子都這樣,好起來花好月圓、詩情畫意,壞起來如狼似虎、傷人傷己。」 王方卻笑著說道:「沒關係,只要知道他不是存心折磨我,我再也不會跟他計較了……」 聽完女兒王方的這席話,齊之芳不免生出一種深切的悲哀,女人實在是一種太容易因為愛而自欺欺人的動物。 出乎意料地解決完女婿趙雲翔的精神病,齊之芳雖然心裡多少有點不情願,但還是看在孫燕越來越大的肚子的分兒上,在和戴世亮又深入地聊了幾回後,最終咬牙下了跟他結婚的決心。 這一日,在精心打扮了一番後,齊之芳第一次去了戴世亮的公司。 齊之芳在戴世亮公司供職的兒媳孫燕見齊之芳來了,忙一邊招呼婆婆到跟戴世亮辦公室只有一牆之隔的套間中坐下,一邊趕忙給齊之芳端來了一杯茶。 孫燕見今日齊之芳穿著款型頗為時尚的深紅呢子大衣,黑色長圍脖,黑色皮手套,不免語帶調侃地說道:「媽今天怎麼這麼漂亮?有什麼喜事兒吧?」 齊之芳笑道:「領證非得照照片!這麼大歲數了,人家該笑話死了!你們戴總叫我來這兒會他,然後一塊兒去照相館!你看我頭髮還行嗎?不像剛從理髮店出來的傻樣兒吧?」 孫燕打量著她,眼裡充滿由衷的讚歎,孫燕道:「怎麼會傻?您看上去最多四十九歲!」 「誇張!」 「那最多五十歲!」孫燕跟自己婆婆又逗了一句。 齊之芳樂了樂,問孫燕道:「戴總呢?」 「還在開會呢。您先在這兒等會兒。」 齊之芳點頭道:「行,我坐會兒。真是老了,騎會兒車還出了一身汗!」 孫燕把茶杯擱在茶几上,道:「您喝茶啊。」 孫燕說完便離開了,齊之芳摘下圍脖,頭仰到沙發靠背上,閉上眼。 就在此時,戴世亮充滿自信的聲音忽然從牆那邊傳來:「這塊地皮,絕對是黃金地段,我已經得到了可靠消息,說我們市的新市中心就會延到那兒。」 聽到「地皮」二字,齊之芳不禁全身上下打了一個激靈。她睜了開眼睛,臉轉向戴世亮辦公室的門。 牆那邊的戴世亮繼續說道:「你們今年把它買下來,絕對是中彩票,它明年要翻不了兩番,我包退!我要不是資金太緊,打死我我都捨不得賣給你!」 他現在的聲音已經有一種富翁式的豪邁和誇誇其談。 齊之芳皺起眉頭,這聲音令她如坐針氈。她站起身,踱了幾步,慢慢向門口走去。 坐在戴世亮辦公室門口辦公的孫燕一抬頭,見齊之芳出來了,趕緊站起身,道:「您怎麼不在裡面坐呀?」 「有點兒悶。」齊之芳指指玄關,「我就坐門口等吧。」 孫燕微微皺皺眉,然後仿佛意識到了什麼般地說道:「那我進去催一下戴總。」 「唉,別催他!」齊之芳真的不急,她希望能多點時間把事情考慮清楚,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考慮什麼。 孫燕卻道:「不行,什麼都能遲到,這事兒不能遲到!」 齊之芳無奈地看著孫燕走進了戴世亮的辦公室。稍微溜達了幾步,齊之芳走到大廳中一個中年男人對面的沙發前,坐了下來。 男人見齊之芳坐在了自己對面,主動跟她搭訕道:「您也等著跟戴總談事兒呢?」 齊之芳對男人的話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男人繼續小聲地、神神秘秘地對齊之芳道:「你覺得這位戴總有譜嗎?」 齊之芳不動聲色地道:「您指什麼?」 男人繼續道:「他讓我把我們廠的一塊地皮賣給他,官司折騰到好幾個法院,他說所有的法律費用都包在他身上,可是到現在連一半兒都沒付清!」 男人的話宛如一盆迎頭而下的冰水般頓時就把齊之芳澆了個透心涼。 男人卻沒有注意到齊之芳微變的臉色,繼續道:「原先我們是有買主的,是市消防總隊,我為了跟他們解約,一層層打官司,戴總讓我別操心法律費用,他給我掏錢。官司打贏了,他還該著我多一半兒的法律費用呢!錢倒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錢,可是我們廠窮啊!開不出工資,都給職工打白條了!」 「你今天就是來跟戴總要錢的?」 「我這兒有他親筆寫的擔保。你看——」男人不知何時已將那張戴世亮手寫的擔保展開在齊之芳眼前。 擔保上戴世亮的字斯文雋秀更勝往昔。 齊之芳迅速看了一眼,抬起頭來,一時之間不免茫然若失。一種深深的失望情緒開始在齊之芳心中潛滋暗長了起來——這是對一個人人格的失望。 「您也是來跟戴總要錢的?」 齊之芳木然地搖了搖頭。 「我聽說,有人幹那買空賣空的買賣,跟你一簽購買合同,那邊就找好下家,去跟人簽出售合同,拿著那邊付的款來還這邊兒,自己一個子兒不掏,大把的銀子就進兜裡了!你是不是覺得戴總就是這種主兒?」 齊之芳失落更甚。 一個小時甚至更久之後,戴世亮和孫燕終於從他的辦公室裡走了出來。一邊沙發上是正在打盹兒的男人。他頭仰在靠背上,鼾聲高一聲、低一聲。另一邊的沙發上,空無一人。 戴世亮此時心中忽然不知為什麼生出了一種大徹大悟般的悲涼,他覺得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齊之芳。 幾天後,戴世亮收到了齊之芳這輩子給自己寫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信。 那日,一個年輕的秘書送進來一摞信件,輕輕地放在戴世亮桌上。正在打電話的戴世亮兩隻腳架在巨大的寫字臺上,手裡玩著一支鉛筆。就在他那只得意地搖晃著的腳邊,一摞信件最上面的一封寫著「戴世亮先生親啟」,落款為「本市齊緘」。 小戴,原諒我還像幾十年前那樣稱呼你。因為只有那時的你是我熟悉的。而現在的你,我常常感到陌生,甚至不敢相認。我知道你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而一切我只能來生奉還了。我們在新舊時代的十字路口重逢,這重逢註定是短暫的。我們很快會擦肩而過,永遠不會再有交匯點。我屬的那個時代正在過去,你卻已經走在時代的前面。我的生命因為有過一個叫小戴的男孩兒而不同,我謝謝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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