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頁 下頁
八十二


  孫燕媽點頭稱是道:「嗯,你這麼一說,媽我就明白了。對了,為什麼法庭向著理虧的鄧廠長呢?」

  孫燕聞言哈哈笑道:「媽,這就是你不明白了,現在上了法庭,你得看律師怎麼解釋合約。名嘴律師可以把理虧的變成占理兒的。鄧廠長的律師是全市的名嘴律師,價錢也最貴,要不是戴總在鄧廠長背後給他撐腰,幫他付律師費用,出錢幫他打點所有關節,鄧廠長那個快倒閉的廠子想打贏這場官司?妄想吧。」

  幾個番茄掉在了地上,聽完孫燕母女之間的這番談話,齊之芳頓時被驚得手腳冰涼。

  三步並兩步地跑回家,齊之芳進屋後立刻關上門,神神秘秘地對她現在視為小棉襖般貼心的大女兒王方道:「王方,你知道嗎?我剛才偷聽到孫燕跟她媽私下裡說,戴世亮是愣把那塊地皮從肖虎手裡搶跑的。而且他早就知道肖虎為了單位裡幾百人的住房,前前後後跑了一年多,才把批款弄到的。而且肖虎要蓋的樓,是給幾百號人遮風擋雨的。而戴世亮買了地皮,就為了炒更多的錢——」

  不想王方聽完後,卻反而拿一種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著齊之芳,道:「媽,現在是什麼時代了?您還死抱著古老美德?戴叔叔賺了更多的錢,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不也是利國利民?只不過一個是直接為社會謀利益,一個是間接的。還有,戴叔叔在間接創造社會福利的時候,首先為他自己、他周圍的親友創造福利。」

  女兒王方的這番大道理,齊之芳根本聽不下去,她繼續對王方喃喃地嘟囔道:「他還背地裡出錢,讓那個鄧廠長跟你肖叔叔打官司——」

  「你只不過聽了孫燕說一句,可能不是那麼回事兒。不如您今晚在見面時直接問問戴叔叔。」母親齊之芳的話,讓王方聽得有點煩了。

  「我還是不想去。」在從孫燕母女口中偷聽到當年發生在肖虎和戴世亮之間地皮之爭的真相後,齊之芳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去面對戴世亮。

  王方見母親面露猶豫之色,忙出言相勸道:「媽,您這輩子,那麼要強,從來不願欠人情,咱家可是該著戴叔叔了不得的人情哪。戴叔叔對您這幾個孩子的照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王方的話並沒有讓齊之芳內心好過一些,她不斷地跟王方念叨著:「王方,媽我就是覺得不對勁。」

  在女兒王方的反復動員之下,齊之芳在當日傍晚時分強打起精神與女兒王方共赴戴世亮定下的約會。跟戴世亮和自己的幾個孩子以及孫燕一家人像平日裡一樣,在一家非常高檔的餐廳吃過了晚飯,齊之芳趁著其他人眾星捧月般地圍在戴世亮身邊說好話的當口,自己先一個人偷偷地跑了出來。誰知她剛走出飯店的大門,戴世亮溫柔儒雅的聲音便在她的身後響了起來。

  齊之芳回頭看了戴世亮一眼,然後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下了頭道:「小戴,我只想出來走走。」

  不想戴世亮卻對齊之芳道:「芳子,你看咱倆一起散回步好嗎?」

  齊之芳點了點頭,刹那她似乎又在現在被所有人稱為戴總的男人身上,看到了那個敢於為自己鋌而走險的男人。

  戴世亮和齊之芳兩人一先一後不知不覺地走進了一處街心公園。

  齊之芳只不過是無意識地輕輕顫抖了一下,戴世亮便立刻解下自己的薄羊絨圍脖,然後輕輕地將它圍在了齊之芳的脖子上。

  「芳子,有點兒涼,戴上吧。」戴世亮投向齊之芳的目光中充滿了深情。

  「沒事,我不冷。」齊之芳話雖這樣說,但是上面還有著戴世亮體溫的圍脖,卻的確讓齊之芳倍感溫暖。

  戴世亮笑著對齊之芳說道:「等你覺得冷就晚了。咱們這歲數,生一次病,老一大截。」

  齊之芳順著戴世亮的話頭,半真半假地對戴世亮說道:「世亮,那你該找年輕一大截的。」

  戴世亮卻非常誠懇地看著齊之芳的眼睛,深情地說道:「可能我的審美觀點在十七歲就定格了。那時候我在陽臺上看著你,盯著你的一舉一動,盯著你打球、唱歌兒,我就那麼看了一個暑假,哢嚓,你就在我腦子裡定了格。我這輩子再也發現不了比那個叫芳子的女孩兒更美、更可愛的女性。」

  齊之芳別過頭去,臉上一時間豔若桃李:「我才不信呢。」

  戴世亮見齊之芳竟還完全相信自己的話,一時間失去了他平日裡在商海中縱橫捭闔之時的絕對冷靜,宛如一個第一次談戀愛的青年一般,毫不講究戀愛方式方法地結結巴巴地向齊之芳繼續表白道:「我承認我跟我過去的女朋友戀愛過,也挺熱烈的,但不是一種感覺。那種感覺跟另一個女人,可能還能找回來,至少找回一部分來,就像我出獄以後,在青海和一個勞改過的女人同居,但那些跟十七歲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同居以後,你就把人家扔了?」齊之芳就像所有女人一樣,對於自己男人在過去戀愛中的表現非常在意。

  對於齊之芳的疑問,戴世亮則不動聲色地回答道:「我去了香港,她很務實,怕我到國外不會再要她,就跟一個勞教幹部結婚了。」

  「那你在香港的時候,打算要她嗎?」齊之芳卻顯然不想輕易放過這個問題。

  戴世亮想了想,最終還是對齊之芳坦誠地搖了搖頭,然後道:「這就叫時過境遷。境遷了呢,時也就過了,這非常殘酷。我在香港積累了一些資金,兩個表姐又援助我一些錢,所以命運奪走我的年華,也可以說現在正在償還我,包括把你又送回我身邊。」

  「送到你身邊的不就是我這麼個老太太。」齊之芳笑著說道。她的笑容充滿了一個真實女人應有的美麗與哀愁。

  戴世亮卻對齊之芳的話不以為意地說道:「芳子,我自己也是個老頭子了。」

  齊之芳輕輕地搖了搖頭,道:「世亮,你是明白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樣。有錢的男人和沒錢的男人又不一樣。」

  戴世亮笑容不改地說道:「那我就有多了一項要向你證明的。你對我,還像十七歲的時候一樣。」

  齊之芳奇怪道:「我有什麼好啊?怎麼就值得你這麼惦記?」

  戴世亮玩笑地對齊之芳說道:「也許就因為惦記你的人不算少,所以我也是其中之一!」

  齊之芳卻因為戴世亮的話,一下子想到因為哀莫大於心死而遠走他鄉下落不明的肖虎。

  一陣淒涼的感覺襲上心頭,齊之芳一時間竟全沒了再繼續跟戴世亮說下去的心情。

  齊之芳和戴世亮兩人沉默地走出了街心公園,在踱過了幾條長街後,一起坐在了一個公共汽車站的長凳子上。

  齊之芳此刻已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心內的疑惑,她到底還是向戴世亮拋出了自己的疑惑道:「世亮,你是在背地裡給那個廠長撐腰,出錢讓他跟老肖打官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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