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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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之芳白了肖虎一眼,道:「肖虎,說什麼呢,你?」 肖虎苦笑道:「剛才跟在天堂似的,什麼都好,可什麼都不習慣。吃不慣,喝不慣。現在比較真實。」 齊之芳建議道:「咱們找家小館子吃碗面吧?」 「你怎麼這麼瞭解我?」 「我還瞭解你今天一晚上腦子裡都在跑什麼念頭。」 「是嗎?我覺得我這一晚上什麼念頭也沒有,整個傻了!」肖虎對齊之芳所說的這番話,其實半真半假。 片刻之後,齊之芳和肖虎兩人走進火車站旁一家在午夜仍然熙熙攘攘的小館子。 齊之芳用眼睛打量著四周,眼睛裡閃過懷舊的情緒,她語氣幽幽地對肖虎說道:「肖虎,你記得嗎?我們來過這兒。」 肖虎點了點頭,道:「嗯,就是王東小時候離家出走從外地被送回來,咱倆接他那次。」 沉浸在回憶裡的齊之芳笑著道:「那時候這兒髒得要命!」 「那麼髒也不少收一兩糧票。」肖虎邊說邊帶著齊之芳走到一張小桌旁坐下,齊之芳從皮包裡掏出老花鏡戴上,拿起一份菜單看了起來。 一個服務員走上來,手裡拿著筆和小本,對齊之芳和肖虎道:「二位吃點什麼?」 「我只要一碗湯麵。」肖虎道。 齊之芳便指著菜單上的一種湯麵道:「這種湯麵,兩碗。」 服務員答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記得嗎,我們倆還吵了一架。」齊之芳似乎忽然又想到了什麼。 肖虎搖了搖頭,道:「那時候我要知道山不轉水轉,此人今天會這麼時來運轉,悶頭大發財,我就不會勸你跟他斷絕來往了!」 齊之芳乜斜他一眼:「這就是你今天一晚上的念頭。」 肖虎卻不答反問道:「我記得你當時說,他是為了孩子和你去犯罪的,你念他的情……」 齊之芳嗔笑,道:「唉,肖虎,你到底想說什麼呀?你心裡不舒服了一晚上,現在拿我報復是不是?」 肖虎沉默了一下,然後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說道:「我覺得孩子們的感覺是對的。孩子們對時代、對潮流、對不同社會的不同價值取向遠比我們敏感。今天孫燕說,她要跟戴世亮學一手真本事。我們都得承認,戴世亮是有真本事的人。現在這個時代來了,給有真本事的人最大的機遇,最小的限制。」 齊之芳看著他,她知道肖虎的話還沒有說完。 果然在肖虎悲哀地笑了笑後,又接著說道:「跟他比,我是個沒什麼真本事的人。特別是在今天的年輕人眼裡。他們不再信服我們這樣的人。」 齊之芳臉色漸漸地沉了下來,她道:「你想說什麼,我還是不明白。」 「芳子,老李不跟你結婚,為什麼?他不願意拖累你,他是真心疼愛你。我再次也不能做得比老李次吧?」肖虎動情地說道。 「你沒有拖累我。」 「不讓你過你應當應分的好日子,就是拖累……」 齊之芳怨恨地打斷肖虎,道:「憑什麼你來決定什麼是我的好日子?!你要是嫌我老了,想找年輕貌美、能生能養的,沒必要找這個藉口!我過去一直以為,你是天下第一條漢子,我就愛你的漢子氣!可是今天晚上我才發現,你的心眼兒跟個女人似的,看見人家的成功,心裡那麼不是味兒!」 「我確實不是味兒。」從沒有想到向來心高氣傲的肖虎竟然會有一天在自己面前如此的誠實和自卑。瞬間,齊之芳反而覺得自己對肖虎所做的種種誅心之論似乎全都碰撞在了一塊海綿上。由於一點反彈的力量也沒有,她反而沒話可說了。 一陣令人抑鬱的沉默。 「你好胳膊好腿兒的,拖累我什麼了?盡庸人自擾。」齊之芳用盡可能輕鬆的語氣說道。 肖虎卻再次搖了搖頭,他道:「芳子,你這輩子吃了那麼多苦,為孩子們操了那麼多心,哪個男人不能讓你晚年享點兒福,他就不配做你的男人。讓你享福呢,當然包括讓你輕輕省省的,別再為孩子們的事兒操心傷神,所以孩子們的幸福最終決定你的幸福。你沒有辦法,芳子,一朝為母,一生為母,你早就把自己做一個女人該得到的享受壓下去了。不管孩子們長到多大,只要你活著,你就有一多半兒是為他們活,不管他們需要不需要你的幫助和支撐,你的幫助和支撐永遠是現成的,就是將來體力上支撐不了了,你的心理支撐永遠是在那兒的。我沒有說錯吧?」 齊之芳看著肖虎,她不得不承認肖虎說的其實是有道理的。 肖虎見齊之芳不語,便接著道:「年輕人有一種本能,就是發現誰能夠真正幫助他們和支撐他們,那種本能就像他們在嬰兒時期,有奶便是娘。」 就在此時,齊之芳卻忽然不管不顧地拉住了肖虎的手,大聲說道:「肖虎,我不管你說的有沒有道理,反正你說過,你再也不會撇下我。」 肖虎看著齊之芳眼裡全是淚光閃閃,自己也表情痛苦地低下了頭。 齊之芳有點神經質地問肖虎,道:「你不會撇下我吧?」 肖虎苦笑著說道:「芳子,放心吧,我不會的。」 齊之芳含淚一笑,只要得到了肖虎的這一承諾,她便似乎可以在難以預測的命運面前放心了。 人間的寒來暑往不知不覺又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一年,在這一年中齊之芳家發生了一個極具代表性的重要變化——齊之芳的大女兒王方在又跟丈夫趙雲翔上演了一出驚心動魄的「虐心之愛」大劇後,又再次回到了趙家,並在不到十個月後生了一個名叫趙小天的白胖兒子。也就是趙小天的誕生那一刻起,齊之芳忽然意識到此刻已正式升級為外祖母的自己,恐怕離齊母白髮蒼蒼的老年歲月已不再像過去想像的那般遙遠。 與齊之芳心理上所正在經歷的仿佛改朝換代般天翻地覆的變化相比,她那兩間依舊陷在大雜院嘈雜喧嘩中的家,卻除了住這屋裡的人在不斷衰老外,似乎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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