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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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王方也學著哥哥王東的樣子,面孔上出現一種孩子式的面對就義的大義凜然,仰著臉走到哥哥身邊。 「我也不知道。」沒等李茂才開口,王紅此刻也乾脆站到了哥哥姐姐旁邊。 「全都在撒謊。你媽教你們撒謊的,是不是?」就算是個泥人也會有三分土性,何況是李茂才這樣一個在戰場上玩過命的老軍人。幾個孩子的拙劣謊言和他們敵視的態度,徹底把李茂才給惹急了。 李茂才用手指著戴世亮,向三個孩子狂吼著:「王紅,李叔叔再問你一句,你媽跟這個男人什麼關係?」 「不知道!」謊言的力量壓得王紅抬不起頭來。 李茂才聲色俱厲地一拍桌子;「紅紅你也學他們,做壞孩子,跟叔叔撒謊!」 王紅被李茂才這一吼嚇得瞪大眼睛。很快地,她的眼圈和鼻頭紅起來,但她在最後卻仍頑強地忍住眼淚。 「撒了謊還哭?」李茂才用自己的手指指著王東、王方恨恨地罵道,「哼,一個個的,都是忘恩負義的東西!」 「哇」的一聲,王紅爆破般地哭出來。戴世亮從她身後伸出一條胳膊,想安慰一下她,不想王紅卻一轉身直接紮到戴世亮的懷裡。 李茂才見此一幕不免心內越發悲憤。只見他兩隻眼睛裡充滿了被辜負和背叛的痛心,寬大的腮幫子也開始微微地抖動了起來。 李茂才用手指著戴世亮說道:「我對你們的母親那麼好,她、她還幹這種事兒!她,她,她,背著我,搞上這個小白臉!搞就搞吧,她還躲著我,騙我——」 戴世亮見李茂才罵到了自己,終於不再保持沉默了,他對李茂才反唇相譏道:「你這人怎麼信口雌黃呢?」 「什麼——什麼叫信口雌黃?」很不幸在李茂才最悲憤的時候,他又倒黴地遇到了一個他搞不懂意思的詞。 「查字典去。」王方學著過去母親齊之芳教訓李茂才的神態語氣,小聲接了一句。 「好哇,你罵我!」雖然依舊搞不懂信口雌黃是什麼意思,但是多年的生活閱歷卻讓李茂才斷定剛才戴世亮說的那句成語,絕對含有一層對自己侮辱的意思。 寧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塗人廢話。戴世亮乾脆把王紅往地上一放,反問李茂才道:「我罵你什麼了?」 「罵我什麼你自己清楚!我不管你和齊之芳誰先勾搭誰——」 「閉上你的嘴!你好歹也算一級領導,聽說還是老幹部,怎麼有這麼低級的一張嘴?侮辱我也就罷了,還侮辱他們的母親!」戴世亮忍無可忍地上前幾步似乎就要動手。 不想李茂才見戴世亮欲跟自己動手,反而一臉的興奮,李茂才用左手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對戴世亮道:「你想幹嗎?想行兇?是不是想打我啊?」李茂才眯起眼睛,威脅地壓低了自己的嗓音說道:「小子,只要你敢動我一手指頭,你可別後悔。我不像你們,張口成語,閉口新詞兒,罵人不帶髒字兒,還老讓我去查字典!不過你想打架,別看我這把歲數,就你那個嫩雞子,我一把下去,哼哼——」李茂才咬牙切齒地說道,右手做出了個狠狠的撕扯動作,「非擰斷它不可。我這手,擰斷過一個奸細的脖子,你信不信?」 偷眼看了一眼李茂才衣服內不時遊走的疙瘩肉和蜿蜒在上面的傷疤,戴世亮當即明白跟李茂才動手,絕對是自己的下下之選,當即改變了鬥爭策略,決定充分發揮出他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聰明才智,戴世亮道:「我當然信。我是個人,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你看,我這都哆嗦上了。」 李茂才這輩子還是頭一次碰到一名兩人連手都沒動,就會向自己認的男人。加之,王紅此時已經哭得驚天動地,王東則把門關嚴,大有一副跟自己拼命的架勢。一時間竟然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反而被戴世亮一句話噎得滿臉通紅。 李茂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戴世亮,發狠說道:「只要你說實話,我就饒了你。你到底跟齊之芳什麼關係?」 「朋友關係。」 「什麼朋友?」 戴世亮聞言一笑:「這麼簡單的詞,不需要查字典吧?」 李茂才一下子紅了眼,抄起一個茶杯,就連茶葉帶開水地向戴世亮砸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部分層次不高的知識分子之所以讓人覺得惡毒可惡,常因為他們習慣對上面這項原則反其道而行之。 戴世亮用手一擋,茶水澆在了他的小臂上,茶杯落在地上,跌成了一地碎片。 眼睜睜看著暴力事件在自己眼前發生,讓王紅再次爆發了大哭。 王東和王方怕戴世亮吃虧,連忙奮不顧身地上去攔在了李茂才面前。戴世亮轉身拿起笤帚,李茂才反應極快地掙脫了兩個孩子的糾纏,一把就抓起了茶壺。 不想戴世亮在拿起掃帚後,卻彎下腰來,開始打掃地上的茶杯碎片。 只見戴世亮語氣沉鬱地說道:「別緊張啊,我就是怕把腳給紮了。要不怎麼叫人呢,你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李茂才、王東、王方甚至還在上幼兒園的王紅,全被戴世亮這種完全讓人出乎意料的反應給看傻了。 李茂才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壺。李茂才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可能誤會了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的關係。他實在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一個精神正常的女人會愛上戴世亮這種仿佛天生就不帶一點尿性的男人。 雖然李茂才是平生第一次見識到戴世亮這種滾刀肉一樣的男人,但已經苦熬過多年右派慘淡人生的戴世亮,卻不是第一次跟李茂才這樣一路從戰火硝煙中走出來的粗豪老幹部打交道。被多年右派生活經驗鍛煉成全身上下都是應變機關的戴世亮,一見李茂才放下了手中的茶壺,眼珠一轉幾個推理便幹脆利落地分析出眼前的這名老幹部應是處於某種程度的自我懷疑之中。 戴世亮當然沒有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脫身良機,幾乎毫不猶豫地便在之後的話語當中極有策略地、或明或暗地向李茂才傳遞大量對自己有利的信息。知識分子向來是最會講故事的人。話說到了最後,搞得李茂才到了最後竟誤以為是自己一時情緒激動誤會了戴世亮的所作所為。在不斷地向戴世亮道歉感謝之餘,差不多要相信戴世亮是因為見義勇為,才把遇難小產的齊之芳送入醫院,之後又好心幫齊之芳照顧孩子的當代活雷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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