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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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問題?」 「哥哥不讓我問!」知道王方想要問什麼問題的王東,暗中悄悄地在王方胳膊上掐了一下。 不想,王紅卻拿出一張鋼筆畫的古代仕女畫抵到齊之芳面前。「媽媽看,戴叔叔畫的!」齊之芳抬眼觀瞧,只見這幅畫筆觸細膩,近似工筆,筆鋒流轉之間流露出款款深情,而重要的則是這幅畫所畫之人不是別人卻正是齊之芳自己。 齊之芳看了一眼畫,又看了一眼戴世亮。 戴世亮撓著頭像個大男孩般地說道:「在王紅的指導下畫的。」 齊之芳接過那張畫,仔細看著,有一種柔情在她目光裡,似乎她能從畫裡看見這個在她身邊但她不敢看的男子。 病房中好是一陣沉默的尷尬。 多虧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忽然響起了一陣「開飯了!打飯了啊!」的吆喝,才打破了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的微妙局面。 齊之芳同屋住著另外五個女病友,每個人的家屬都拿著飯盒、茶缸向門外走去。 有為而來地,戴世亮也從兜中掏出一摞飯票對三個孩子道:「這是飯票。你們喜歡吃什麼就買什麼。我打聽過了,他們這兒有十多種蓋澆飯呢!」 孩子們聽見有吃的,一窩蜂似的興高采烈地向病房門口跑去。戴世亮則借此機會走回齊之芳的床邊,雙眼一往情深地看著齊之芳的一對明眸。沒有了孩子們的打擾,戴世亮和齊之芳投向對方的眼神完全是赤裸裸戀人式的。 「想吃什麼?」戴世亮問。 「隨便。」 「孩子們怎麼跟你一個樣,一問吃什麼,都是『隨便』。那是世界上最難做的一道菜。」 齊之芳朦朧地一笑:「是嗎?」 戴世亮也微微一笑,道:「是,我媽說的。誰要想吃『隨便』,她可沒那本事做。」 齊之芳嬌嗔地說道:「我總算聽你說到你媽了。」 「她老人家已經作古了。」 「對不起。」 「沒什麼。幸虧她走得早。」 「你怎麼這麼說?」 「省得她看見我挨批鬥啊,也省得她看見我天天給組織寫檢查,心疼那些紙。」 深入骨髓的憂傷讓皺紋在戴世亮額頭上曇花一現。齊之芳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似乎並不像自己以前所認為的那樣浪漫天真。 齊之芳瞪著眼睛看著戴世亮。 戴世亮在一個凳子上坐下來,以便使自己的臉和齊之芳的臉處於同一水平線上。 「芳子,我要跟你坦白交代的太多了,比跟組織交代的還要多。」戴世亮聲音很輕但語氣卻很重。 「別嚇唬我。」 「芳子,我是被下放到這兒來開公共汽車的。」戴世亮揶揄地一笑,「從哪兒來你也不問問?」 「從哪兒來?」 「傻樣兒!」也不知道戴世亮哪裡來的膽子,竟然伸手在齊之芳的臉上親密地掐了一下,「我從師範學院下放來的。當時剛剛留校當講師,我們那一屆就只有我一個人留校。呵,把我給狂的!指點江山,指點領導,指點同事,好了,大夥兒反過來指點我,戴世亮,你這個右傾分子!然後,我就灰溜溜地卷起鋪蓋下放到汽車修配廠。好在我這人閒不住,沒事就瞎琢磨,自己學會了開車。正好缺駕駛員,領導就把送去訓練了一個月,就調我來開公共汽車了。很快,我就愛上了開5路車。」 「為什麼開5路車?」 「5路車上有個芳子。我調過來沒多久,就發現有個女人特別面熟,天天在電報局那一站下。後來我想起來了,我在哪兒見過她。就是考大學之前在姥姥家見過的,打腰鼓最笨的那個長辮子姑娘。」 「你早該告訴我這些。」齊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睛。沒想到好不容易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活著要面對的世界卻那麼的讓人煩亂。 「早告訴你,早嚇跑你。」戴世亮苦笑道。 「你就是因為這個,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悄悄離開5路車?」 「那是一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覺得自己這麼個人,當不了這麼多孩子的爸爸。」戴世亮覺得話已至此只應實話實說。 「這兩部分原因,哪一部分更重要?」齊之芳追問著,她覺得有點說不出道不明的不甘心。 「不好說。你呢?你覺得哪一部分原因是情有可原,哪一部分是你決不能接受的?」戴世亮又苦笑了一下。 齊之芳別過了臉對著天花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我知道了。」戴世亮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你知道什麼?」 「兩部分原因,都挺難接受,是吧?」 「你讓我想想。」 「想什麼?」 齊之芳把被子往自己頭上一裹,宛如女孩般地說道:「你這人不講道理。你自己躲起來想了兩個多月,我就不能躲起來想想?」 看著齊之芳的動作,戴世亮不由心頭一驚,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在自己跟齊之芳說實話後,齊之芳竟然會是這樣的反應。戴世亮一緊張,不自覺站了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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