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娘要嫁人 | 上頁 下頁
十四


  「車來了!」王方興奮地叫道,為了跟自己現實生活無關痛癢的事而興奮,算得上一種孩子們的特權。

  「沒有啊。」王紅放下自己抬起的頭向路兩邊望瞭望。她沒看見有軌電車。

  王東疼愛地摸了摸妹妹王紅的腦袋,笑道:「王紅,看見那根電線沒有?」

  「啊。」

  「它在動是不是?」

  王紅瞪大眼睛盯著電線,使勁點點頭。

  「那就證明一輛電車馬上要到站了!」王東道。

  王紅再次往馬路拐彎處看去,果然看到一輛有軌電車轟鳴著開了過來。

  「車來了!車真的來了!」王紅拍著小手,高聲地叫著。

  「媽,快點兒!車來了!」王東招呼齊之芳道。

  齊之芳聽見了王東的招呼,轉身對李茂才道:「老李,那我們走了?」

  「芳子,你別忘了明天就到你們單位開介紹信!」李茂才再次囑咐了齊之芳道。

  「唉。」齊之芳隨口答應了一聲,轉身向電車跑去。

  李茂才見狀急得大叫了起來:「別跑,芳子!就你這身子怎麼還敢跑?」他的體貼不由讓齊之芳心內一熱。

  跟李茂才在一起的太平日子,雖然全無浪漫的感覺,但是卻給了齊之芳一種久違的踏實感,讓她不知不覺漸漸地回歸到亡夫死前的靜好歲月中。

  齊之芳開始又一次像以前一樣隔三岔五地在晚上跟郵電系統的眾文藝骨幹分子,在郵電職工俱樂部排練起合唱,享受其靜水深流般日子中的些微輕鬆。哪知在某一日排練結束後,突如其來出現的戴世亮,卻在排練現場的門外將齊之芳堵了個正著。

  再次見著戴世亮的時候,齊之芳正混在一群說說唱唱的女合唱隊員中從門裡走出,興致頗高的齊之芳本來正在哼唱著什麼。但一見戴世亮向自己走來,便頓時一下子就啞了。

  「芳子。」戴世亮的嗓音跟以前相比多少有點嘶啞,仿佛自他上次跟齊之芳不告而別後在精神上已經承受過了一世滄桑。

  「你們先走吧!」齊之芳略一猶豫,到底還是作別了眾女合唱隊員留了下來。

  「那是誰呀?」

  「英俊騎士嘛!」

  「再見啊!帥小夥。」女合唱隊員帶著她們打趣戴世亮和齊之芳的言辭漸行漸遠,在她們走後,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齊之芳和戴世亮還有漫天的星光存在。

  戴世亮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宛如歎息般地說了一聲「走吧」。齊之芳似在夢裡般順從地跟著他往俱樂部的一側走去。直到一陣清風拂面,齊之芳方才大夢初醒般明白,自己早就沒有了跟戴世亮繼續走下去的理由。齊之芳站在原地,心很疼,宛如自一場旖旎春夢中醒來般的心疼。

  「我的人力車停在那邊。」戴世亮的聲音在齊之芳身前不遠處的黑暗中響起。光影撕扯著他勻稱的身體曲線,勾勒出一個俊秀、斯文男子的形象。

  齊之芳抬眼看了戴世亮一會兒,又一會兒。最終還是垂下目光,轉身往回走去。

  「芳子!芳子!」戴世亮轉身向齊之芳離去的方向追去。

  齊之芳慢下了自己的腳步,放任戴世亮追上來。她停住,轉過身。等戴世亮再看見齊之芳臉的時候,他面前的這個女人,臉上已經有了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平靜。

  「我讓人轉交給你的糧票、郵票以及其他購物券,你都收到了吧?」齊之芳的聲音冷冷的。

  「收到了。」

  「那你還來找我幹什麼呢?」

  戴世亮無語。這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沒道理的,比如愛情,比如人生,比如此時此刻這對被命運捉弄的男女。

  齊之芳的聲音更冷了,她定定地看著戴世亮道:「是不是有這麼一種人,葉公好龍,愛上哪個女人,老遠地把她當花看看,反正看看是免費的,也不必負責任。一旦讓他負責任了,他就嚇跑了,還是跑得遠遠的,再把她當花看。」齊之芳向戴世亮站的位置前行一步,臉上有股女人受傷後迸發出的狠勁:「那你看吧!」

  戴世亮不敢直視齊之芳的目光,他低下頭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你就不容許人家矛盾幾天嗎?」

  「你矛盾完了?那黃花菜也涼了。」

  「沒涼。」戴世亮的話,讓姿態上本就像一個孩子的他,此時更像一個孩子。無助、慌亂、渴愛!

  「你沒涼,我涼了。那天我到電視機房,看你跑得連影子都沒了,我心就涼透了。」齊之芳的言辭雖然還是冷冷森森,但是語氣的曲折處卻沒了剛才的堅硬。對真愛過的男人,女人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會有一份憐惜的意思在,哪怕這個男子的所作所為曾經深深地刺痛過這名女子的心。

  「你要是嫁給那個人,以後有你心涼的時候。」

  「看見我過上好日子,難受了是吧?」

  「你管那叫好日子,我才難受。」戴世亮傷心地扭過頭去。誰都看得出來,盤踞在臉上的痛苦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一目了然。

  齊之芳賭氣般地一下撩開自己身上的男式風衣,拍著小腹對戴世亮道:「那你看見他怎麼樣?心情特好?特別想給他當爸爸?」

  「別這樣,芳子,你不是那種粗俗的人。」戴世亮的聲音因為激動有點變形,帶著一種狼受傷後嚎叫般的傷痛。

  「告訴你,我從裡到外就沒一個高雅細胞。我就配嫁給老李那樣的人。人家不嫌棄這孩子,巴不得當他的爸爸。你呢?還不知道我懷沒懷上,就嚇跑了!」

  戴世亮再次沉默了,是那種愧疚的沉默。

  齊之芳卻顯然不想就這樣放過戴世亮,她繼續搶白道:「本來我只想跟你在一塊兒,我一無所圖。現在我跟了他,特別明白我圖的是什麼。看來做女人也跟幹革命一樣,要堅定方向。有所圖才會有方向。」

  「你說服不了我,你也別想說服你自己。」戴世亮的神態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緊緊地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那你就走著瞧。」齊之芳從戴世亮面前走了過去。

  戴世亮以為她會回頭,但是齊之芳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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