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密語者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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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避開提問,說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讀他的信。他說不管怎樣,他會常常看她從草坪上走過。她不再說什麼,最後狠狠擊一下鍵,下了網。她下午有一節課,匆匆抓起書和筆記本,向客廳走。格蘭不知什麼時候走了,留了一份午餐給她,是便餐店買來的三明治。她打開保鮮薄膜,嫩粉色火腿在兩片黝黑的麵包中間,傷口一樣咧開。 喬紅梅走上草坪時停住了。她四處張望,然後目光定在十六層的公寓樓頂。那兒是這座大學城的制高點。 她跑回去,卻發現通往樓頂平臺的大門上著鎖。她很快在地下室找到樓房管理員。他非常客氣,問她上平臺有何貴幹。她說看看風景。他說恐怕不行,他無法向住戶協會交待。她說她不去自殺,他笑嘻嘻回答說那誰知道。她說不放心你和我一起上去。他兩條眉毛一挑,表示她的邀請很妙,他很領情。緊接著他又回到飛機乘務員那種永遠不想跟你混熟的微笑,說他可不想上那兒看風景。他話鋒一轉,謝謝她為公共洗衣房捐的書。洗衣房有個爛書架,誰有舊書就放上去,供大家在等衣服時讀。人們常常把書拿回家,又把家裡的書換上去,因此形成一個方便的小周轉。 喬紅梅問他怎麼知道她捐了書。 他說因為她捐了許多書。 她說書上並沒有她的名字。 他說一定需要名字嗎?他眼睛忽然很神秘。黑眼睛。黑頭發。個頭五尺九寸左右。喬紅梅在下課時開竅了,那個密語者可能是誰。樓房管理員的形象和早先的文字形容相符。並且他瞭解每家每戶的背景、經濟狀況、感情局面。 第二天中午,喬紅梅看見管理員從草坪上走過,手裡拿著一份三明治。她坐在自家陽臺上,戴一副太陽鏡。管理員的馬尾辮被風吹動起來,頓時添出一點哀婉的風流感。你看,我也可以把你鎖入我的瞄準距。遮陽傘稍微傾斜,陰影特別理想。你看,我也能呆在暗處,而把你亮在明處。管理員坐了下來,坐在被鴿糞塗得花斑斑的長椅上。看來他要在喬紅梅的瞄準中吃午餐了。她和他成了大俗套兇殺片的典型鏡頭。 她輕輕晃動二郎腿。他卻沒打開三明治。從十六層樓上的位置看,他是顧盼的。他在等一個人。她看管理員不斷看表。她也看一眼表,十二點五十九分。毒販子一般會準時到達,管理員的臉色是輕微的中毒者的。 一個女人走過來,紅色頭髮,胖而高大,像個生過一群孩子的好心愛爾蘭主婦。她手裡也是一份三明治。這個自由民主的大國人口眾多,卻只有那麼幾樣飯食。一個被快餐統一的聯邦。女人和管理員邊吃三明治邊讀幾頁紙。不久,他們的手動起來了,在腿上打著節拍。喬紅梅從椅子上站起,伏在陽臺欄杆上。 他們在排練一段歌劇。是兩個業餘演員,在本地歌劇團跑龍套。唱得來勁,女人肥壯的大巴掌在管理員背上一通的拍。管理員夠忙的,卻還有一份閒心和人密語。她見兩人分手,便趕緊下樓去,走入地下室時,他正從洗手間出來。看見她他向後一個小小的趔趄。喬紅梅一樂,看,我也能殺你個冷不防。他不失禮貌地暗示她,他是有門鈴的。她說真對不起,失禮了,可門是大開著的。他說又要去看風景?他這回笑得放肆了一些。她說她的鑰匙落在家裡了,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的電腦。他以歌劇龍套的姿式,向她擺出一個古典邀請。她盯著他。眼睛,深棕;頭髮,黑色;耳朵,偏小(但輪廓優美)。她將他的特徵描掃在腦子裡一一登記。他仍藏在某個歌劇角色後面,戲腔對她說,哪裡,為你這樣迷人的女士效勞,是我的榮幸。他有些緊張,表面上和她要貧嘴。然後他走到寫字臺前,為她拉開帶輪的轉椅。她又看他一眼,這就是引發我傾訴欲的那個人?才華還是有一點的,一手好文筆瞎糟蹋在她這兒。他問她要不要來杯什麼喝的。她說隨便,有什麼我就喝什麼。點擊兩下,電流在她和他的空間裡吱吱尖叫起來。 她接過他遞來的白水。這個騙取她信任和激情的人,秘密或公開地跑著許多龍套。 新網址一片清靜。只有妮妮一封短信,打開,噗哧一聲樂了,妮妮已結束了五天的浪漫史。 她告訴喬紅梅,一個電腦界巨富來到她的分店,一氣買下幾萬元的西裝。她被富翁邀請到試衣間裡去伺候試衣,兩人就地生情,歡愛一場。妮妮正要腳踏兩隻船,卻收到解雇通知。原來服裝富翁從防盜監視器裡看見了妮妮和電腦富翁在試衣間裡成就的好事。妮妮感歎,這年頭你就沒有一個絕對清靜的角落!管理員現在以一張報紙做掩體。她向妮妮發了封短信。然後她一口口呷著紙杯裡的冰水。妮妮竟馬上回信了。說她剛收到密語者的第一封信。信中他誇妮妮年輕貌美,是一切西方男人夢中的亞洲女子形象。妮妮沒有把他的信原文轉發,還把他當個富翁給她自己私下留著。 喬紅梅看著躲在報紙後面的人。報紙煩躁地響個不停。別想趕我走,你不是盼望能有和掏心窩子的談手嗎?突然信號亮了。她一看,頭皮乍了一下。竟是密語者!怎麼可能?她的新網址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 他上來便說她不該在那個降價花攤上買花。那兒賣出的花從花蕊裡粘起,因此它們從來不會開放。 她問他有沒有必要這樣跟蹤她。 他說她使他上了癮,這不完全是他的錯。她說,假如真是這樣,他該從電腦後面或灌木叢或報紙後面走出來。否則,她認為她的隱私權被侵犯了,她會報警。報紙又催促了。還有哈欠聲,咳嗽聲。他的嫌疑被排除了,又回歸到他乏味的樓房管理員位置。 這人說,你幹嘛要這樣對我呢?以報警來還我的一片癡心嗎? 她看見他悲涼的微笑就在字裡行間。她回答說:你讓我感到無藏身之處。不,你簡直讓我無地自容。他說對不起。她說,:假如你不肯消失的話,我可以請警方佈置埋伏。警方會有興趣的,男人綁架少女、女人,最近可是熱門。 沒有回音。 五分鐘後,回音來了。 「你憑什麼斷定我是個男人?」 喬紅梅瞪著這行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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