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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把段凱文送回銀河之後,曉鷗想到老劉發過來的幾條微信。按時間順序,她將它們一一收聽。它們的內容大致相同。

  「梅小姐,方便時請回電,我有急事要跟你談。」

  十幾分鐘後,一條文字信息追過來:「可能你不方便回電。我只想告訴你,有件事我瞞了你兩年,心裡一直很過意不去。等你空下來,一定給我打個電話。」

  老劉是仔細人,不願用白紙黑字給日後留下證據。手機書寫的迷你「白紙黑字」也不能留。微信和短信都是催促曉鷗給他回電的,同時也是暗示他良心不安的。曉鷗在銀河大堂給老劉回了電話。自從曉鷗告訴他段凱文在澳門浮出水面,老劉心裡就嘈雜開了。兩年裡他和曉鷗見過幾面,和她一塊歎息過人傑如段凱文居然也參加到跑路富翁的群落,沒有露出半點知情人面目,為此他良心感到不安。他是損害梅曉鷗利益的同謀,這是他對自己的審判。

  「段夫人怎麼樣?沒有危險吧?」聽完老劉的坦白之後,曉鷗問道。一個長期被人們輕視的老劉,竟有著罕見的忠誠和自我批判精神。也許正是忠誠和自我批判招來人們對老劉的輕視。

  段夫人余家英的臉容肯定是沒有端正可言了,動作也永遠失去了平衡。什麼都變了,只剩了對丈夫的袒護和疼愛。她讓老劉把她再度中風的消息瞞下來,不要讓她的老段受驚嚇,也嚇出中風來。老劉不敢全瞞,瞞了多半,因此段凱文得知的是老婆又經歷了一次有驚無險的小中風。

  「你看見段總了嗎?」老劉聽上去是膽怯的。

  「嗯。」

  「他沒去賭吧?」

  「那你說他來澳門幹什麼?」曉鷗的回答帶有衝撞。讓對方看看他忠誠的結果是什麼,他忠誠的對象是什麼人。

  老劉明白了,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好比聽到了一個人的死訊。似乎一切過錯都是他的,帶段到媽閣來,介紹他做曉鷗的客戶,隱瞞他出逃的消息,甚至他四方活動,動用人情關係安排段回國。段的痼疾重發使老劉的一切努力都枉然,他的忠誠也錯了。錯的還有他對段的信念、保護、兩年來充當段家的秘密電纜,給太平洋兩岸的段家人傳遞消息。

  「他又賭輸了?」老劉幾乎戰戰兢兢。

  「贏了不少,又都輸回去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他的意思是,段欠你梅小姐的債務將會怎麼個了斷。

  「還沒想好。」

  老劉對段凱文的那份愚忠不知怎麼讓曉鷗心酸,讓她不忍告訴他自己會不手軟地採取法律手段。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招呼老劉就是了!」老劉宣誓似的揚起嗓門。

  曉鷗明白,此刻要讓老劉為她效勞一下,老劉才會稍微舒坦,還掉一點他欠曉鷗的心理債務似的。但實在沒有讓他效勞的事務,於是她便讓老劉去打聽一下史奇瀾的近況。

  當晚老貓在銀河賭場的散座找到了段凱文,段把那四十多萬的籌碼已經全部輸光。老貓讓元旦把段解回他的套房,一直看押到段的飛機起飛之前。段回到北京之後,老劉的短信說:「段總見到判若兩人的余家英時,拿起廚刀就把自己的手指剁下一截。」

  天啊,賭徒的規定動作也就那麼幾個。

  §第十三章

  到北京辦理起訴手續時,曉鷗碰見也似乎消失了兩年的史奇瀾。那是春節前,民工和打工妹們穿梭在渾濁的寒冷中,集聚到各個火車汽車售票點,個個頂著喜洋洋的紅鼻子。一臉深刻皺紋的老史出現在這樣的人群中顯然是不和諧的,曉鷗和他是同時看見了對方。

  「你要去哪兒?」曉鷗稀鬆平常地走上去。碰到老史是近期發生的最好一件事。

  「去南方。」老史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走了一趟,看出她比過去胖了。

  「南方大著呢。」

  「是大,」他又是那樣一笑,讓你覺得他一會兒要抖包袱了。「大得飛機都到不了,只能坐火車。你還忙著討債呢?」

  「沒錯。」曉鷗的眼珠給凍著了,一陣酸疼。

  「不是來找我討債吧?」

  「是。」

  老史快活了,笑成一個更蒼老的老史。他快活是因為曉鷗跟他有另一層懂得。

  「我記得你在越南給我打折了,把剩餘的債務全赦免了。」

  「沒錯。我來討一頓飯吃。這麼多年都是你吃我的。」曉鷗看著面前這張老臉。他穿著不厚的對襟棉襖,寬腿棉褲,絨線帽下露出一根細細的花白馬尾辮,更加成仙得道了。

  「找個人給你買張軟臥還找不到?」她往塞滿人的售票處門內看去。人體氣味漲滿半條街。

  「找誰?沒人理我了。」

  「我給一個熟人打個電話。去哪裡的軟臥?」

  「咱還軟臥呢?不趁那錢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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