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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別讓他再玩了,我求求你!」

  「他不玩我怎麼還你錢?」

  「這麼還我錢,你還不如搶銀行還呢!至少銀行的錢是大夥的,也不知道他們都是誰,坑了就坑了。這樣看你搶你表弟的錢,我成什麼人了?」

  「搶錢給你,意味著什麼?」

  曉鷗看他憋著壞的笑眼:他的壞和多情是一回事。

  「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去搶,意味什麼你自個兒去想吧。」

  意味著他喜歡她。一個強盜的愛情自白。堂·吉訶德瘋瘋癲癲地征戰,都是為心裡模擬的淑媛。老史一邊跟櫃檯裡的人交涉拿籌碼,一邊蜷起右腿,半佝下身子,把右邊褲腿撩起來撓一個蚊叮疙瘩。曉鷗簡直不忍目睹這個動作中的史奇瀾,賭徒加逃債者的淪落相,全在這姿態裡。她伸出手拉了他一把,他剛落在紙上準備簽名的筆劃了個斜道。

  「不准簽。」

  「名字是我的,不讓我簽?」

  曉鷗借著拉他的慣性把他拉到櫃檯右邊。

  「你聽著史奇瀾,我不要你還我錢了。假如你不信,我現在就給你立字據。」

  「為什麼?」

  「廢話。你在字據上要簽名的,保證這輩子不再進賭場。你不進賭場,我就不要你還錢。」

  「你要我還別的我沒法還啊。那些貴重木頭原材料加成品都已經抵給債主了。小小不知道,還讓你去搬。」

  情形比曉鷗看見的和計算的還糟。她本想得到老史幾件作品,不管怎樣那是靈魂和精神的老史。

  「我不要你還。」曉鷗一字一字地說。「只要你不進賭場。」

  「你憑什麼不要我還?」

  曉鷗回答不上來。不好意思回答。她是愛才還是愛人?愛他這個人因為他是人才?似乎都是,似乎都不是。曉鷗的婦人之仁不夠普度眾生,但願夠拉巴一個史奇瀾。老史被拉起來了,所有輸者也似乎得到一絲彌補:經過她梅曉鷗而輸的輸者。十年來,她對輸者們漸漸滋生一絲虧欠,隱隱的。

  櫃檯後面的掌櫃用廣東話大聲問老史還拿不拿籌碼了。老史大聲回答當然拿。他要轉身,曉鷗抱住他。這個帶汗酸味的老史。這個眼球充血的老史。表弟輸了贏了他的腎上腺素跟著拼命分泌,脈搏跳動之快等於一個在長跑的人,或說等於一個發三十八度燒的人。曉鷗把臉埋進發燒的人渣懷裡,她只配為這種人渣發情。

  老史感覺到曉鷗身體內部的變化,他也有了些變化。一隻雕刻精品的手伸出來,摸了摸那細柔的脖子,脖子上面三十七歲的臉頰,他和她從來不承認彼此是怎麼回事。也許承認不了,因為他們不知道彼此多年來到底是怎麼了。他們的身體卻承認是那麼回事。按身體承認的辦,一切就大白了。

  恰好這一刻沒人來兌換籌碼。櫃檯在窗內,人在裡面看不見兩邊。曉鷗願意遵循身體的意願,哪怕就這一回,只要能拉住這個人渣。用一種人性的低級活動阻礙另一種低級活動,就讓她的身體去辦吧。

  史奇瀾不受她身體的誘惑,輕輕地從她臂膀裡解套。他說情話那樣輕柔,說她的到來說不定讓表弟時來運轉,把已經輸了的贏回來,你曉鷗沒權利不讓人家翻本吧?

  曉鷗感覺是一切就緒而被赤條條地晾在床上。老史在最關鍵時刻棄她而去,而她棄自己身體而去。每一個毛孔都在怒放,又突然被迫收縮,那種難以啟齒的不適……原來情欲也會受到創傷。

  在曉鷗安撫自己受傷的情欲時,史奇瀾在借籌碼的表格上簽了名。表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老史身邊了,也許他看見了剛才那一對狗男女的苟且。說破大天也不可能讓他懂得他們不是狗男女,他倆在不愛中的愛比很多人給予和收受的愛要多得多。

  總之表弟下面再看曉鷗的眼神是不一樣的,輕佻了一點,明戲了一點,接近無名分阿嫂了一點。好在她梅曉鷗習慣人們不拿她當正經人看,好在她樂意人們誤會她是老史的豔情對象。

  老史的胳膊搭在表弟肩上,回到賭廳。夜深了,正是賭的好時候。表弟坐在賭臺上的樣子像要跟荷官相撲。荷官是個瘦小黑黃的越南姑娘,略微凹陷的眼睛瞪著前方,簡直是一個抗美女戰士在伏擊坦克。

  表弟推出去五十萬籌碼,押在「閑」上。他的兩個賭伴一個押「閑」,一個押「莊」。從電子顯示屏上看,三個藍色的「閑」連了起來。曉鷗不禁冷笑,如果它就是這對遠房表兄弟看出的路數,天下人不必種田做工坐辦公室做生意了,錢在這張臺上就能生蛋。表弟的臉定格在一個傻笑上,他手上的牌一張是3,一張是2。莊家的牌也不出色,一張J,一張4。表弟向荷官做了個瀟灑的要牌手勢,曉鷗發現這手勢表弟做得相當洋氣,可見他不是賭臺上的雛兒。

  現在是決定他押的五十萬去留或下崽的時刻了。表弟粗相的雙手開始摳紙牌的一個角,然後把紙牌掉過頭,再摳另一個角。伏擊中的越南女遊擊隊員一動不動,宣傳畫似的。表弟五短的手指撚開牌的豎邊,一小條空白漸漸擴展、拓寬……五短手指頭在接生紙牌下不出的崽子,難產的崽子,這崽子很可能死於母腹,母子雙亡……崽子和母體終於相脫離:一張紅桃2。荷官翻出的是個黑桃9。

  表弟贏了。

  曉鷗似乎真是他的運星。老史抱了她一下。

  荷官把表弟贏得的五十萬數給他。表弟欣喜若狂,手忙腳亂,把贏來的和推出去的老本一塊往回刨,籌碼響得嘩啦嘩啦,聽上去贏得遠比現實多得多,差點讓表弟忘了付出的本錢,以為自己贏了一百萬。

  接下去的一局表弟竟然真贏了一百萬。老史對不知怎樣下第三注的表弟熱烈鼓勵,看來是「長閑」的路,一定能闖過三關。這意味著贏來的一百五十萬全部要推上去。表弟可憐巴巴地朝他表兄笑著,似乎被他表兄推著去跳崖。曉鷗插話說何必闖三關,慢慢玩不挺好?老史卻說贏的時候不敢押是大毛病,所以你生意也做不大,炒炒房而已。表兄開始激將表弟。表弟太陽穴上凸出一根紫筋,並扭動著,腦子在霹靂閃電。表弟向荷官做了個飛牌手勢。老史使勁兒頓了一下足,走開了,圍著另外兩張檯子打了個轉,再回到原地。兩個賭伴卻都下了注,都押的是「閑」。「閑」一個牽一個,連成一串藍色珠子。賭台的詭異就詭異在此:它偶爾讓你在絕對的不可捉摸中相對地捉摸到一點什麼。

  閑家和莊家都要足了牌,無論輸贏都沒表弟的份兒了。最後一翻,又是閑家贏了。假如剛才表弟聽了表兄的,押上一百五十萬,現在可了得,檯面上堆著的是屬￿他的三百萬了。

  老史跌足痛駡:沒出息,小鼻子小眼兒,一輩子成不了大事兒,乾脆還回去做你的牛仔褲、旅遊鞋吧!

  曉鷗於是知道表弟是做牛仔褲旅遊鞋起家的鄉鎮老闆。表弟給表兄越罵越舒服,那都是他想罵卻捨不得罵自己的話。既然錯過了大好機會,那就回房睡覺。老史悻悻地帶頭往客房電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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