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媽閣是座城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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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兒子居然沒睡。這個時分母子團聚十分難得,她就不說「遊戲機玩太多」的話來掃兒子和自己的興了。她覺得餓,在廚房拿了一包速食面泡到碗裡。兒子聞到那股假惺惺的鮮味馬上要求母親分他半碗。十一歲的孩子是這類速食的犧牲品,工業化的配方滋味把他的味覺養得簡單而粗暴,一切東西不達到人工的鮮度和濃度都是沒有滋味。 她和兒子熱乎乎地分食一包六塊八毛錢的麵條。兒子對於跟母親一塊犯規——遲上床,吃速食面是母親不允許的——而受寵若驚。這就值了,假如吃工業化滋味的速食面能深化母子感情,那就好好地吃吧。兒子十一歲的臉蛋由白而紅,盧晉桐的鼻子長在梅曉鷗的兩隻眼睛下,再往下是盧晉桐姐姐的嘴,略薄的嘴唇顯得敏感而苦相,往裡扒拉那些彎彎曲曲的速食麵條時苦相顯著了。 曉鷗和兒子在他的床邊道別,一年中跟兒子道晚安的夜晚屈指可數。手機上出現了老貓的短信息,問她這會兒有沒有空,他請她消夜。老貓把她當作一條鮮魚惦記,對她一直很饞。一個女人在媽閣這樣的地方混,沒幾隻老貓也不行。她知道做一條魚她不犯腥是不可能的,但腥得抽象一點,讓老貓遠淡地饞著她,像人類饞著某種美麗空虛的情感,饞著她的同時警戒其他貓向她伸爪子,這才高明。因此她變得機智頑強,對付老貓的辦法是轉過來讓老貓對付她。老貓請她消夜,她就說馬桶往上泛味,你先來幫我修一修嘛!假如他說,操他的,你這女人怎麼這麼多事?她會說,幫我修了馬桶我就跟你有事。她的潑皮與不雅,或稚不可耐都超出老貓這種男人的心理準備,每次都成功地把男女之間恰好對上的「勁兒」給錯過去了。老貓始終不明白他跟曉鷗是熟識過頭了,還是基本處在對峙狀態。 老貓就屬那種可以為曉鷗殺人但做不了她朋友的男人。 手機的另一條線有人打電話進來。藉口來了,曉鷗不容分說地跟老貓告別:拜拜,早點睡,不許出去殺人搶劫啊!曉鷗自家妹妹似的玩笑會讓不甘心的老貓舒服,她的專橫口氣讓老貓感到她和他原來很親。 電話是阿專打來的,又急又怕,曉鷗幾乎聽不清他叫喚什麼。他是在室外人群中,這是沒錯的,背景還有電喇叭的叫喊。 「……史總從樓上跳下去了……」 曉鷗聽清了,心臟驀地脹大,把她整個腔膛堵滿。 「史總從陽臺翻出去了……」 電喇叭的聲音蓋過了阿專。曉鷗抓起衣服就往睡裙上套。手機忘了掛,一個飛快擴大的人群都在裡面吵鬧。 曉鷗拿著手機跑出家門,跑進車庫。史奇瀾瞬間成全了自己做了梅大榕。晚上見他時她居然沒看出那份志向。她腦子裡清清楚楚是打坐的老史,當時她以為那是他演出的滑稽戲。她握在方向盤上的雙手到一半路程還沒知覺。 此刻往老史身邊奔是愚蠢的。警察張開羅網在打撈逼老史跳樓的人。而掉頭逃開也是愚蠢的:沒罪過你逃什麼?他家門口排著一個逼債的長隊,他都那麼經逼,不耽誤吃不耽誤睡不耽誤到澳門來,用給人參謀指點掙來的小錢險些搏下一百萬,怎麼突然就不經事了,非到她梅曉鷗的地盤上來死? 車剛拐過路口,就看見大人孩子往小區門裡奔。曉鷗在小區大門外停泊了車,目標可以小一點。給阿專撥通電話,阿專不接。小區裡電喇叭的聲音開始對她產生意義。那是個澳門警察經過太多樂極生悲、悲極生樂的人間故事,喊話很像工地上指揮吊車,搬運材料。 「……再往右半米……再高一點……」 只能是指揮搬運屍體。曉鷗站在自己公寓的小區門口。淩晨的風很柔。 「好,好,抓住……」電喇叭說。 突然出來一個銳利的旋律,一共用了三個樂句才讓曉鷗相認自己手機的鈴聲。阿專急起來嗓音很尖,他尖著嗓音在手機裡抱歉沒有聽到手機鈴聲,現場太吵了!她一句話沒說,聽阿專企圖壓倒一切吵鬧把事情始末告訴她:老史從樓上掉下來不是求死是貪生,他想順著每個陽臺側面的晾衣架爬下樓,失足墜落,幸好被八樓那家的花架子擋住。 「老史還活著?」 「現在還掛在八樓的架子上!」 §第五章 陳小小的手指摳進掌心,為一個耳光聚集更大能量。本來要把曉鷗當情敵打,把丈夫和他的女債主當狗男女打,那是另一種打法,打出一個受害人的悲壯淒美,現在陣線變了,她要打出丈夫的衛士風範。她的丈夫自從欠債以來一直被這個瘦小的母雞護在翅翼下。 巴掌帶起一股風,使不大的空間裡氣流亂了一下。曉鷗以為她先發制人地把史奇瀾到澳門這些天的劣跡陳述一遍,小小會感念她,至少會諒解她。看來老史不必背後訴苦,陳小小都會把經過看成另一回事:女債主把老史勾到澳門,瞞著一切親朋好友,包括死心塌地跟了他二十年的妻子,再把他囚禁到高樓上,就為了一件事:逼債。結論就是老史忍受夠了非人的逼迫,從這十五層樓上一跳了之。 梅曉鷗沒有去撫摸挨了一擊的左腮,似乎不去碰它就把那個耳光否定了。女人打架是最低級的把戲,要把她梅曉鷗捲進去,跟她陳小小做搭檔?休想。曉鷗只是在陳小小又一個巴掌上來時才抓起桌上剪花的剪刀。她張開剪刀鋒利的嘴,朝著陳小小。她的動作很小,很低調,跟馬戲團女演員的打架風格形成文野之分。 老史咂了一下嘴巴,對老婆的保護欲感到難為情卻也不無得意。 「陳小小你可以了啊!」老史說。 曉鷗感覺小小辛辣的目光仍然在自己臉上、身上,尋思怎樣躲過剪刀繼續抽巴掌。馬戲團的人和獸都是在熱身之後才進入真正競技狀態,陳小小剛才那一巴掌剛讓她熱身。 老史看出曉鷗態度上的優越,從夜來香旁邊站起,大腿和屁股上被鐵網紮出的洞眼最多,一站起來疼痛復蘇了,他真的像刑訊後的志士,踉蹌幾步,從後面揪住老婆的衣領。 「我操,你這娘兒們,雜技團待了十年,一輩子都是爬竿兒頂罐兒的!什麼習氣!」 他把小小的衣領當韁繩,勒住一匹小牲口似的勒住她。小小現在發現他走路和動作都出現了疑點,順著他衣領能看見他胸口貼的兩塊繃帶,步子也是殘疾的……她掀起老史的襯衫下擺,何止兩處掛彩,一眼看去,老史的肚皮上補丁摞補丁……陳小小完全忘掉了梅曉鷗,轉而跟老史撕扭起來。老史除了對付各種硬木有力氣,對付其他任何東西包括老婆孩子都沒力氣,加上他此刻形而上形而下都是遍體鱗傷,更扭不過小小,終於被小小解開褲帶,褪下褲腿。小小被一團哽咽堵住氣管,一動不動地跪在大大小小的繃帶前。丈夫的兩條腿何止補丁摞補丁,簡直就是她東北老家的女人們用破布裱糊的鞋袼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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