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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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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家跟普天下所有中國人都不一樣。假如他們的不一樣被人咬耳朵,被人當冤孽,梅家人才不在乎。梅家人——其實就是梅家的女人,因為梅家上溯五代的男人都不作數。從現在——二零零八年往上數,就數到了梅家五代上面那位祖奶奶。她娘家姓吳,當時鄉里人都叫她梅吳氏,也有叫她梅吳娘的。眼下活在二零零八年的梅曉鷗更願意叫這位祖奶奶梅吳娘。梅吳娘產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囡,第二個也是囡,到了第三個囡,婆婆連催奶的甜醋子薑煲豬手都捨不得給她吃了,認為一個小賠錢貨還不值一砂鍋豬手甜醋的錢呢。但梅吳娘拒絕在婆家低聲下氣,相反,她不知廉恥地當眾把三囡頂在頭頂,十個月的囡,嘴上笑著,下面一泡尿就從母親的頭上流下來。 梅吳娘一動不動,聽任小囡的尿在她上過刨花油的頭髮上滾成珠子,滴落得一肩膀。直到小囡把那泡長尿舒坦撒完,她才跟周圍目瞪口呆的鄰居解釋,小囡有個毛病,撒尿不能分心,一分心尿就憋回去了。要是憋壞了腰子,是個討債的男仔就算了,壞個把腰子不算什麼,我們囡金貴啊!一街的鄰居都咬耳朵,說梅家這個能頂兩個後生做活的媳婦其實是個瘋女。 到梅吳娘生第四個孩子時,她什麼都自己來了:端了一銅盆熱水,甩了條家織手巾進去,把人都趕到大門二門外,再插上門閂,一聲不吭就把小人兒下在藍白細格的被單上。等她開了大門二門出來,人們問:男仔女仔啊?她指指二門裡的一片陰暗:去看吧。婆婆從床上抱起一個死仔來,是個男的。 過了兩年,梅吳娘的老公梅大榕從番邦回來,讓梅吳娘又大起了肚子,九個月後,新添的人丁出了娘胎就吹喇叭,嘹亮得幾裡地都聽得見。而門一開人們看到的卻又是個死仔,也是個男的。 隔著一百多年,在機場等候誤點航班的梅曉鷗想像這個祖奶奶如何麻利地把男仔一個個頭朝下按在半滿的馬桶裡,心裡數「一、二、三、四……」,好了,討債的回去了。梅吳娘就這樣連著殺死梅家三個男嬰。婆婆舉著燒火棍上來,嘴裡不乾不淨,說一年六七擔米就喂出一口生賠錢貨的屄,生出的男仔個個是死的!梅吳娘手大腳大,燒火棍哪裡挨得著她,她一面在膝蓋上撅燒火棍,一面還要糾正婆婆:囡能賠多少錢?一百個綁一塊也賽不過梅大榕的一根錢毛!後來公公婆婆衰老了,全憑梅吳娘伺候,也就都乖順起來,不再敢提專門生賠錢貨的往事。只是聽說鄉間誰家新媳婦生了囡,老夫婦便會得到一點陰暗的慰藉,相互分享些不可告人的惡毒快樂:福分夠薄的,頭生是個囡。 梅吳娘便會悠悠地吸一口水煙,回敬他們說:囡好啊,哪點不好?不賭,不嫖,不抽,不喝,荒年來了不上山做土匪,出息了也不會挑唆大家造反推翻朝廷,囡沒哪點不好。公公婆婆如今都不惹她生氣,都是不頂嘴不抬杠的乖老人,因為他們的兒子都留在番邦了,人不回來錢也不回來,家裡養蠶種地全靠梅吳娘一雙大腳兩隻大手。最忙的時候,梅吳娘出嫁的囡會從婆家回來兩個,湊成三雙大腳六隻大手,田裡、集市地跑,因此別家還在忙,她家早閑了。 祖奶奶梅吳娘把三個男仔溺死在馬桶裡的傳言,誰都沒法證實,不過人們都認為她是幹得出來的,她太怨恨太小看男人了。嫁到梅家之前,梅吳娘的娘家村裡就都是梅大榕這樣的男人,出洋去番邦淘金沙,死了一半,活著的帶上全部金沙兌換的鈔票鑽進賭檔丟光,只能再回去做驢子拉鐵軌,拉枕木,因為金沙已經不給黃面孔的華人淘了,硬要淘就收你高過白面孔鬼佬五倍的稅金。梅吳娘的老公梅大榕花了幾年工夫淘出一把金沙,歸途中拿出家裡帶給他的定親畫像,畫裡是個有眉有眼、有肥有瘦的十六歲女仔,一把金沙換的錢給她蓋一幢藏嬌碉樓,再給她打一對金耳環一個金戒指應該足夠。當時東莞、惠州一帶風氣就是俊俏女仔家裡只收出洋男仔的帖子。梅大榕到達家鄉碼頭之後,卻連畫像上的吳姓囡都沒見一面就原船返回了番邦。因為他連見吳姓女仔的洋服和鞋子都沒有了,都在船上賭桌上輸出去了。 機場廣播響了,為北京飛來媽閣的飛機繼續誤點致歉。曉鷗看了一眼手錶,飛機誤點兩個多小時了。而梅大榕當年結婚誤點可是誤了十年。頭回他回家結婚之前,用幾顆金沙給沒過門的吳姓姑娘買了見面禮:一雙山羊皮女士鞋,不顧尺碼只圖心意;一把番邦貴婦都打的鏤花絲綢傘,人多了遮面目,人少了遮太陽擋灰塵。除去船票錢,還剩五十多塊美鈔,一小半用作拜堂,一多半用作蓋房。像所有淘金返鄉的中華男子一樣,阿祖梅大榕穿的是舊貨店買的洋服洋帽,拎兩個洋面口袋,裡面裝著回鄉贈送親朋好友的洋物件,從半個香粉盒到吃空的糖果罐。船是中國公司的汽船,上船當晚就有二十個人入了底艙的賭局。 梅大榕還不是頭一批淪落的人,並不因為他品格比同伴高,而是他上船暈了三天海,暈得命都不想要了。第四天發現一帖治暈海的妙方:賭錢。一賭他可以不餓不渴不困不解手更不暈船。底艙擺開二十張桌,骰子和骨牌同時碰撞,金玉一般悅耳,響得人什麼心事都沒了。一個半月之後船靠廣東岸,一半人上岸,一半人隨船返回番邦金山城,繼續打山洞、鋪鐵軌,要麼填海造田讓洋人收糧。因為這一半人的錢在船靠岸前輸光了,連返航回金山城的盤纏還是跟航運公司賒的賬。 所以梅吳娘頭次坐花轎的指望落空了。聽說梅大榕連船都沒下就返回金山城,十六歲的她不知為什麼,害怕畫匠把自己畫走了樣,人家給畫中人嚇回去了。吳家人誠惶誠恐,收下梅家人又一份厚禮,更是不敢打聽為什麼。直到梅吳娘終於坐上花轎,入了洞房,才從新郎梅大榕口中得知了為什麼。新郎把三次原途返回金山從而把梅吳娘從十六歲耽誤到二十六歲當成畢生最大功業講給她聽。梅吳娘這才明白娘家人為何源源不斷收到婆家人厚禮的原因。 梅大榕第四次登上回國返鄉娶新娘的汽船,便用刀割開手指,喝了一碗血酒,對大洋盟誓,假如再賭,大洋對他千萬別客氣,讓千般海獸萬種魚蝦零食了他。航程過半時他的手指刀傷痊癒,突然撿到一塊光洋。他允許自己只把這塊光洋玩出去。一塊光洋玩成十幾塊光洋。他沒想到那十幾塊錢出奇地經輸,輸出去又贏回來,遠遠看到家鄉山影時總算全輸光了,可是輪船將拋錨的一刻他又大贏幾注,十幾塊錢變成了一百多塊錢。他一登陸趕緊把從小新娘等成老新娘的吳姓姑娘迎娶到梅家。 洞房花燭夜,等到了二十六歲的梅吳娘聽到的就是新郎的這樁豐功偉業,梅大榕於是被鄉里鄉親的當成了王。背朝天面朝地做苦力掙來的房屋田畝算什麼?了不得的人都是一眨眼掉進錢堆的。這一種財叫橫財,是命給的,什麼有命厲害?梅吳娘在洞房裡就知道新郎會怎麼收場。新郎在家閑了幾年,看著自家的樓起來,看著桑林一片片擴大,綠了又枯,枯了又綠,看著桑蠶漸漸肥了,做出繭子,變成蛾子,輪回往返再而三,同時也看著梅吳娘生下一個囡又生下一個囡再生下一個囡,看得他日日哈欠連天,懊惱自己一筒煙工夫得來的錢怎麼去得如此艱難滯慢,還想不通在船上錢來時那樣石破天驚、而錢去時竟跟億萬眾生毫無二致:戰戰兢兢無聲無色。 他早聽說一個並不遙遠的地方叫媽閣,擺著千百張賭桌,充滿三更窮、五更富、清早開門進當鋪的豪傑。可惜媽閣給另一族番邦占去幾百年,反而不讓他梅大榕這個本邦人隨便進去。就在媽閣海關外面,梅大榕找到一個賭檔。那一夜錢去得一瀉千里。第二天他回到家便打點行李,趕下一班船過海返金山城。梅吳娘問:不是說再也不去做白鬼佬的驢子拉鐵軌了嗎?他懶得回答,背上行李出村了。前腳他上船,後腳來了收樓收桑田的人。梅吳娘背一個囡抱一個囡身後還跟一個囡,半張著嘴看人家內外丈量,一面跟按了梅大榕指印的契約核對。 幸虧那年繭子漲價,也幸虧梅吳娘一個人勞作慣了從不指望橫財偏財,把賣繭的錢拿出來,買回五十棵桑樹。第二年、第三年蠶繭價錢更好,梅吳娘不再賣繭,而在鎮上賃下一間繅絲坊,自產的繭子自家繅成絲,所以梅大榕再次兩手空空回來往她肚裡填孩子時,她已經開了三間繅絲坊,二人之下,百人之上。二人,是她的公婆。梅大榕看見女人的肚子又大起來,囑咐她一定要生個男仔,便扭回頭去金山城了。 梅大榕在四十五歲上帶著一百一十一塊美元從金山返鄉。那一百一十一塊錢是他的一隻耳朵換的。修築加拿大通美國的鐵路時,他跟幾個華人苦力一塊埋炸藥炸石頭,一塊飛石削掉了他的左耳。老闆從保險公司為他要來一百一十一塊錢。上了返鄉的汽船後,這筆耳朵錢讓他乍富又窮,窮了又富,三更做乞丐,五更做老財,橫渡太平洋的航程幾千海裡,他經歷了幾十種人生與幾十種家境,最終還是跟娘胎裡出來一樣乾淨,身上估衣店來的裡外衣服都輸給了別人。他說:我姓梅的不會賴的,下船之前一定把衣服扒給你。梅大榕說話算話,投海前把那至少比他身量大三個尺碼的黑色洋服和汗衫底褲全扒下來,一一搭在了甲板上。 因此梅家五代之後的孫女梅曉鷗看見媽閣海灘上時而打撈起一個前豪傑時,就會覺得鹹水泡發的豪傑們長得都一個樣,都是她阿祖梅大榕的模樣。 假如梅大榕的遺腹子不是讓梅家老人及時營救的話,就不會在二〇〇八年十月三號這天存在著一個玉樹臨風的梅曉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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