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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他不做聲了。須臾,他拉起她的手,仍象當年那樣怯生生的,仿佛怕冒犯了她,在請求她恩准。這手上仍有汗,指尖仍冰涼,抖顫著,似乎他一生的幸福都在此一舉——一切都原封不動地重現了,區別在於那是開始,這是結束。他將她的手舉到臉頰上。喬怡抬起臉望著他。寬大的軍衣在他身上顯得那樣合體,正如他曾經說的,他天生來是塊當兵的坯子。他這樣健康,充滿力量,每塊肌肉都在軍衣下不安分地鼓動著。他從來沒有那種溫柔的情感給予她。但他有那種情感,甚至比別人多,只是一經表現出來,首先就被他自己鄙夷或嘲弄了。他瞧不起柔情似水的男人。然而此刻,他一反常態地用喬怡陌生的目光注視她……他的眼睛居然也會有淚光。他怎麼了?

  他終於喘了一口粗氣:「以後,你還願意給我寫信嗎?」

  「我會寫信的,不過你別指望太多……」

  「我只要一小口水就夠養活了。我不指望更多。當然不能寫那麼多信,我們這一代人,要做的事太多,趁著年紀還不算太大,修修補補還能派點用場。寫信,就往後放放吧。但你至少得讓我知道,你是不是在很好地活著……」

  喬怡從他眼中看出,他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對她眷戀。喬怡的手輕輕地、仔細地在他臉上移動:那額角的疤痕、深陷的眼窩、濃密的胡茬,這手在做最後一次「巡禮」,因此它不放過任何一個優點和缺陷……

  我並不是甜美精緻的人,

  長著濃髯,太陽曬黑的膚色,

  灰色的脖子,並顯出不可親近的樣子。

  楊燹臉上帶著自嘲,背誦了幾句惠特曼的詩。喬怡這才體會到心作痛的滋味。

  「我和你都做了一次巨大的犧牲。」他說,「我們用犧牲替社會贖回點什麼來……在我生活裡,有多少比愛情重要的事要去做。諒解我吧。黃小嫚比你更需要我——你是感情的需要,而她卻是生存的需要。」

  「不必對我解釋那麼多。按你想的去做吧……」喬怡道,「我該走了。」

  「不要走,這一走我知道再也抓不住你了。我知道,你千里迢迢來了,將很失望很心酸地回去,你是為我來的。」他扳住她的肩膀,「我打過你,你到現在還疼。那是個不正常的年月,也要允許人們有各式各樣不正常的心理和行動。我忘掉那些了,希望你也忘個乾淨。」

  他放開她,點了根煙,狠狠吸了一口。「喬怡,你以為我在愛情上做最後裁決時比你的痛苦小嗎?……我收到你的信,衝動得差點上火車去找你。可男人不能象女人,把愛情當第一職業。我今天跟你談的,你都懂嗎?……我只想要你明白一點: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喬怡側過臉,淚囊失控了,讓淚水氾濫著。楊燹的話她信服了。他變得博大了,寬容了,大山給了他大山般的胸襟。

  楊燹,他的確變了。他身上屬￿華麗的那部分不見了,被那大山老林打磨乾淨。他曾經有過的那種騷動不安的熱情,那種用心善良的破壞性,現在變成了力,一種思考和行動的力。他過去的生命象地面上飛湍的溪流,要衝毀一切似的蹦跳著;而現在的他卻成了一條暗河,在地下默默潛流。她相信,他從來沒恨過她,並至今仍愛著她。

  可她心裡那份愛往何處發落呢?……

  「走吧。……即使呆到天亮,你終究要離開我。」

  她仰仰頭,想把淚控回去。她捨不得離開他,但越呆下去越捨不得。認命吧。

  他們走出街心花園。遠遠地,喬怡回頭望了它一眼,過去她從未對它留神過,但從此她要記住它。

  向前再走二百米,就是招待所。楊燹似乎也意識到了,把本來很慢的步伐放得更慢。他們都不忍心驚動這默契的沉寂,不忍心打斷彼此內心的對話。

  快到招待所巷口,楊燹說:「我站在這裡,看著你走進去。」

  招待所的燈全熄了,巷子顯得又窄又長。他站在巷口。別了,楊燹,屬￿我和你的最後一個夜晚,結束了。

  喬怡向前走著,奇怪的是她那悲悲慘慘的情緒突然消失了。她感覺到楊燹目光的熱度,但她強迫自己不回頭。愛情……愛情是否也有它的演化過程呢?就象此刻,它表層的亮度熄滅了,而內核的比重在增加,密度在增加。一瞬間,喬怡否定了少女那種一味索取的愛,她將會默默地一味給予,這愛已超出一般的範疇,不再追求狹義的完滿結局。它壓根不要結局,這愛將無須任何回報。這愛也將不需要任何形式。她悟出剛才楊燹所說的話:這是他們所做的一生中最了不起的犧牲。而這犧牲僅存於他和她之間,是兩人的合作。她,還有什麼可怨艾的呢?……

  你去吧,用你那雙粗胳膊去溫暖那個可憐的,曾被人稱作「小耗子」的姑娘,她多脆弱!從你身上將釋放出雙倍的熱力,那裡面也有我的……

  巷子總有盡頭。但她知道楊燹始終站在那裡看著她……

  楊燹。我這會的感覺好極了。這一夜的情緒幾經跌宕,最後象江河的入海處那樣突然展開,變得平緩。這就叫豁然開朗嗎?……不管叫什麼,我反正在這一刻全部懂得了你!其實你所有的解釋都多餘,我們之間本不需要任何解釋啊!

  「蕎子……」巷子那一端的楊燹突然叫道,而且是用這個名字。

  她站住了,回過身。猶猶豫豫地走向他。他竟和她一樣不舍啊!她加快腳步走向他,他也迎上來……

  一縷晨光隨著伸進來。贊比亞趴在洞口,精疲力竭地大口吸著帶葉綠素味兒的氧氣。

  他又贏了。十個指尖在流血,但他畢竟扒出了豁口,由此通向生的世界。不然這個洞穴將成為他和幾個女敵人的墳墓。

  洞口太小,他奮力往外鑽。霧仿佛在衝擊著他。

  然而等他雙腳剛立穩,一個晃晃悠悠的影子倏然矗到他面前。他隔著霧,看清這張臉上血跡縱橫。

  滿是鮮血的面孔逼過來,猙獰可怕,簡直象電影裡推出一個出人意料的面孔特寫,顯得那樣大,大得不真實。贊比亞明白了,這矮子剛才只是被他砸暈了,或者是裝死。

  兩個人糾纏了兩夜一天,到此仍難解難分。贊比亞第一次正面看清這個敵人的臉。高顴骨,深眼窩,吻部如猿類般突出,厚厚的嘴唇顏色發黑,從唇縫裡露出不整齊的、被煙熏黃的牙。

  兩個人象拳擊手那樣對峙一會,便相互繞起圈來。

  他有槍,卻沒有子彈。

  他彈匣滿滿,卻沒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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