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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她忽然看到床頭那堆毛線:「喂,你喜歡這顏色嗎?」

  「喜歡。」他不假思索地點點頭,「你給誰織的?」

  「你站起來——別動——肩放平……」

  他回過頭,面露驚愕:「怎麼……是給我的?哎呀……」

  「哎呀什麼!你不是喜歡嗎?」她嗔怪地在他肩上搡了一把。

  「那……那怎麼行,那怎麼行!……這,多少錢?」

  她的表情滯住了,漸漸褪盡。毛衣在她手上無力地垂掛著,線團滾到了地下。

  突然,屋裡的燈黑了,院裡也一片黑暗。那年頭各行業怠工,發電廠不高興起來,也常在晚上搞這種分區停電的名堂。這倒也好,把這一對處境尷尬的男女灌注到了一片混沌中。

  「給你,這是我的手,來,坐這兒……」她對自己的寢室畢竟是熟悉的。

  他捏住了她的手,她立即為自己的手比他粗壯而發臊。他們坐在兩張平行的床上,離得很近,膝蓋頂著膝蓋。豁出去了!她想,趁黑暗的掩護,不如把一切挑明。

  「你對咱倆的事咋想的?」

  她感覺他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明告訴你吧,我早就……那麼想了。我比你大,你知道,咱家鄉不在乎這個。我看……你也不在乎歲數吧?」話一出口,她感到有那麼點逼人就範的意味。

  「我……」他呻吟似的哼了一聲,「這下我真說不清了!……」

  「就沒有說不清的事。你先說!你喜歡我不?」

  「……喜歡。」她聽出他心裡沒底。他出了一口長氣,又為難地咂巴幾下嘴,「我一直想……真對不住,我恐怕和你想到兩岔了。我一直想認你作姐姐的,我沒姐姐,我也知道你沒弟弟……」

  她感到自己心裡也突然斷了電,頓時充滿比這空間更濃重的黑暗。

  「別的,我真沒想過……」他委婉地為自已開脫,「你平時對我的照應我很感動。我常想,我要有這麼個姐姐該多福氣!真的,我真覺得你象我姐姐……」

  「你沒覺得我象你媽媽吧?」她突然被這些話激怒了。埋下去一顆種子,多日的心血澆灌,竟長出一株她完全不認識的苗!我要的不是這個!她瘋狂地想。她抓著這株苗搖撼著,乾脆把它連根拔起……她失望地沉默著,淚水爬滿兩頰。

  「我……走了?」他索性要開脫乾淨。

  她不說話。趁著黑暗,趁著你沒看見我的眼淚,走吧。聽見他的腳步摸索到門口,她輕聲喚道,「哎,把這毛衣拿去吧。」

  「那……怎麼行……我……」她三步兩步跌撞著走到他面前,把毛衣塞進他懷裡,「隨你便!你剪了它,撕了它,拆了它都成……只求你,別讓人看見它。」

  「你這樣,我心裡真……」他真切地哀傷著,無濟於事地悲痛著,「我簡直想哭……」

  哭,都是給人看的。沒人看見的淚水才是流自傷心處。「你走吧……」

  他真的走了。一個月以後他調到軍區幹訓隊,不知是上級的意思,還是他自己請求的。總之,他象得了特赦一樣走了。走的那天,他的臉那樣輕鬆,比任何一筆撓頭的帳目結清更輕鬆。愛別人是痛苦的,被別人愛或許更痛苦。

  她騙自己說:我會忘了他的。

  但當他再次出現時,她發現人唯一騙不了的就是自己。一塊石頭擲進深潭,石頭不負責任地迅速沉底,水面卻會久久地蕩著一圈圈漣漪。一年後,她和他在一次全軍區大會上相遇。那是散會時分,他在會場的一端,而她在另一端。他喊了地,似乎是下意識的。她停下腳步。他推搡著急匆匆退場的人群,想儘快走到她身邊來。她竭力抵禦人流的衝撞,等待他。但一輛輛小轎車和人群摻和了,形成難解難分的局面。她忽然怕了,往日的羞臊一齊湧上來。她該對他說些什麼?作何舉動?他心目中曾經對她怎樣想的?……所以等他終於擠過來時,她已悄悄離去。

  她分明看見他眼裡閃著激情,她分明看見他急切的神色,可她的自尊無法承受第二次傷害。

  多日後,她後悔了。或許有了轉機呢?給他寫封信吧,別寫那種直來直去的信,寫……可寫什麼呢?

  寫了無數信紙,紙面全是空白,怎麼能說空白呢,那上面盛接了無數滴淚水……

  ……一滴淚水順著太陽穴流下去,落在肩膀上,「啪嗒」一聲,真沉,象顆成熟的玉米粒兒。她左右看看,小耗子和采娃仍偎著她睡得很甜。她讓淚水流著——怎麼會想到那件事?都過去這麼長時間了呀。記得為自己的單相思,她還買了西瓜請客,當時女伴們由衷地為她高興……現在想想真無聊。恍若隔世啦……

  她開始感到身體狀況在變化,眼珠木木的,嗓子眼發堵,喘氣十分費力。她的力量在減退,心臟跳得那樣不情願。兩個女伴都睡得那麼熟,可她此刻多想喚醒她們,讓她們相信:她的的確確愛過一個人,雖然他或許並不愛她。被人愛幸福,但愛別人何嘗不幸福?把這樣的感情瞞下來,帶進那個永恆世界,大虧啦!……

  你們都不相信嗎?我也愛過,踏踏實實地愛過一個人啊……

  田巧巧臨死前幾次呼喚喬怡,這個答案在她的那封信中找到了。

  她說,她是為了給一個人(她愛的那個人)寫信才誤看了楊燹給喬怡的那封信。她想寫封信把心裡想的說個明白,可她生來找不到那樣的詞兒。她知道,他們都有那樣的詞兒,於是她把喬怡擱在枕邊的信打開了。不是故意的……

  她花了五個夜晚給喬怡寫這封信。她沒有勇氣當面向喬怡說清這件事。她覺得自己嘴笨,怕想說也說不清,不如寫吧。她想,當喬怡看到這封信時,說明她已不在了……

  清晨,數來寶驟然醒來。是對面山頭上的槍聲把他驚醒的。

  小耗子一骨碌爬起來:「大田呢?大田怎麼不一見了……?!」她看見自己的藕荷色羊毛衫平整地疊放在身邊……一種不樣的預感將三個人懾住了。

  采娃驚恐地瞪著眼:「不會的,不會……」

  小耗子走出山洞,四處尋覓。忽然,她「啊」的一聲驚叫起來。

  「她在這兒!……」

  兩個人連忙趕過去,但一下子又在幾步開外煞住腳。難道僅僅幾個鐘頭,她和他們之間就隔開了—個世界?采娃向前踉蹌了幾步,雙手攙住一棵樹,但仍然無濟於事地滑下去,癱軟地跪在地上。在她稚嫩的人生中,第一次接觖到死。死是這樣的虛假,與活幾乎毫無差別;死又是這樣真實,誰都不能拒絕接受它。

  她悄悄地、孤獨地在這裡咽下最後一口氣,遠離大家。她為什麼要掙扎到這裡?似乎還想往前,微仰的下巴和竭力向前伸著的手臂表明,假如她有力氣,還會爬得遠一點。她這是想到哪裡去?或許她渴了,想去尋一口水!或許……她顧念姑娘們膽小,怕自己的死嚇著了她們?

  開始降霧了,四野變得濕漉漉的。垂首默立的三個人似乎己化成這山上的草木,一動不動。

  ……

  人們把這種狀況叫作死。

  她那尚未褪色的嘴唇,半開著,象渴望什麼。這處女的蒙昧而純潔的嘴唇,被樹根下悄然綻出的一條嫩枝親吻著。從來沒有人吻過這嘴唇,這嘴唇尚保留著吮吸母乳的記憶……

  霧,白茫茫的。天地草木都在服喪嗎?……


  「你剛才說田巧巧什麼?說了半句怎麼咽回去了?」楊燹問喬怡。

  「哦,沒什麼……我把下半句忘了。」

  喬怡啞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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