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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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死」不能「寧可」。截肢之後,他心情也好轉了。走出醫院時,體重居然增加了兩斤。 感謝科學:他配上假腿又能重新登臺了。有一位慕名而來的女售貨員,說是要終生伴他度過「英雄的餘年」。她來觀看他傷癒後頭一場演出。 假腿失去兩拐,走路是極難看的。他預先站在臺上,幕在他的竹板聲中徐徐拉開——他很得意自己的設計。 可是,當他幾句臺詞一出口,發現不對勁。台下觀眾拒絕與他交流。他抖出一個個「包袱」,滿以為會來個滿堂彩,但聽見的卻是座椅翻轉的「啪嗒」聲。有人走了。不止一兩個,不止七八個,那不絕於耳的翻椅子的聲音告訴他是多少……他見與預期效果截然相反,便愈加賣力,拼命玩著花板,不斷使出他那絕招:將兩隻手上的竹板同時拋向空中,然後交錯落在手裡,並讓竹板在空中打出節奏——這不是說快板,而是馬戲班的雜耍,他悲哀地想著。但願那個女售貨員不要因此輕視他……絕招也未提起觀眾胃口,翻座椅的聲音把他的臺詞也蓋住了。他明白了:觀眾已不是幾年前的觀眾,他們的要求在變,口味需要不斷更新,新了再新。他們需要白色長裙、微型麥克風、忽紅忽紫的燈光。電子琴能夠模擬一切音響,它宣告新與舊的更迭。新的必將替代舊的…… 丁萬漸漸沉不住氣了,頭上冒汗,嗓門一再提高,弄得口乾舌燥,而他賣力的程度與收效恰成反比。走的人越來越多,他心都寒了。這座城市過去至少有一半人為他喝過彩,他每次登臺不準備三五個段子根本別想下臺。他曾為他們單調的生活帶來笑聲。而他們富足了,開始選擇和挑剔。 突然,他忘詞了!這個熟透的段子怎麼會忘呢?他僵在那裡,下意識地打著竹板,兩眼充滿痛苦,象失去了視覺。 觀眾這時倒靜下來,靜得有點叵測,有點不懷好意。這靜與剛才的亂同樣使他驚慌。 不再有翻椅子的聲音。觀眾們想看他怎樣將這局面對付下去,他們這時倒顯得如此有耐心!臺上與台下尷尬地相持著…… 這時台側有人提詞,他才把段子續下去。而觀眾一下子肆無忌憚地哄笑開來,他們認為更有了不安分的理由。 丁萬終於說不下去了。他收住竹板,深深朝觀眾鞠了一躬。 他眼裡含著淚,那淚水在他拖著假腿步下舞臺時才灑落下來…… 女售貨員在演出結束後對丁萬說:「你那個節目讓售貨亭賣光了汽水。」她的語調冷了,面孔冷了。 丁萬心也冷了。她再也不來見他是意料中事。女人,容易把許多事都想得浪漫,他們首先是被自己杜撰的浪漫故事所感動,而一看見事情的本來面目,便痛悔著離去了。 薛蘭也會如此嗎?讓她和一個架雙拐的男人通過無數雙眼睛的甬道,或許她想想就怕了。 —個人吧,就一個人。一個人能無所牽掛地到邊卡哨所去,那裡永遠需要他,他也永遠需要那裡。只求領導不要讓他去榮軍學校,……去榮軍學校一個人更好。 對了,上次領導是不是在試探他?為什麼說:「這是你帶最後一批徒弟了——這期連隊文藝骨幹訓練班你一定要賣力喲!」 或許下部隊演出也是最後一次了…… 榮軍學校就榮軍學校吧,說服自己還是容易的。他這不登大雅的一技之長沒准在那裡會被賞識。好吧,薛蘭,你不來也好。 大廳裡傳出優美的音樂。這是什麼曲子,這麼好聽?是廖崎指揮的,咱們這群人裡到底有個把「了不起」的! 他步上階梯,買了兩份說明書。沒聽成音樂會,看看也好。還有一份給黎副團長,他那麼想來,卻為成全我丁萬,把票讓出來了。 「哄」的一聲,觀眾退場了。 丁萬慌忙搖著輪椅離去。他怕萍萍他們問長問短,而自己還沒想好搪塞的話…… 他擠在興高采烈的人流裡,發現所有的人都比自己高大 人們為他閃開路,有的人竟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與憐恤,停住腳,俯視著他。 「還……還看什麼!……我不就是數來寶嗎?」那泥胎咧開嘴,閃著一口顯得挺白的牙。 蕎子的槍口慢慢垂下,她有些不相信,覺得這時一切感官都會愚弄她。 「怎麼會是你呢?……」她又湊近看了半天。 「你先……先把我背上這些地瓜……卸下來。我一塊都捨不得扔……你們餓壞了吧?」 蕎子使勁地把他往上拽:「你傷了哪兒?!」 「腿稀爛了。別處……好象沒傷。我背著這幾十斤在大雨泥湯裡撲騰一整夜……眼鏡也丟了。贊比亞回來沒有?」 「什麼?你倆不是一塊走的?」 「是一塊……可昨晚上,正扒著地瓜,王八羔子們出洞了……槍啊,手榴彈啊,轟轟隆隆,我不知自己咋沒死……」 「他呢?他呢?……」 「他就讓我快跑……」 「那他一定……」蕎子掉開臉,淚水湧了出來。 「你別……」數來寶握住她的手,「我跑的時侯,還見他打得正歡實……」 蕎子一把揪下軍帽,捂住臉。風把她一頭烏髮揚開,然後又覆住她蒼白的脖頸。她感到生命被截去一半,什麼都停止了:呼吸,心跳,血液循環,內心欲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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