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丁大主編!得提前出這期牆報!要下部隊了,首先得讓那些姑奶奶改改裝!這期牆報得討論一個問題:什麼叫美!」丁萬看看表,他的手搖輪椅是一小時八公里的速度,搖快些,可達十公里——第一次和薛蘭約會,遲誤不得。他架起拐,而這位團支書卻纏住他不放。

  「……你瞧她們一個個打扮的,還號稱『我們這叫軍牛仔』!這模樣怎麼為基層服務?!」

  「基層就不愛美?」

  「美有個範圍……怎麼,你不管?」

  丁萬對著巴掌大的圓鏡最後一遍審視自己,可惜鏡子太小,只能快速地上下左右移動。

  「你聽我說,」團支書急了,「你急著上哪兒去?」

  丁萬又看表,無奈,理由羞於出口。

  「哎,你還管不管團支部的事啦?今天還有人投你票呐!……」

  一聽這話,丁萬架起拐就走。「你們別來噁心我啦!」他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怒氣,一陣悲哀。

  他坐上輪椅,一陣風似的出了大門。還是晚了,觀眾已入場,門口冷清清的。

  薛蘭呢?他掏出她那條花手絹,想擦擦一腦門的汗,但舉到面前,又珍惜地收回去了。

  她說好「不見不散」,她不會輕易失約——這一點從幾次短暫的接觸中就能看出來了。女人往往在約會時稍稍遲到,這是想占上風的心理。薛蘭可不是那種女人,她不會玩這被玩俗了的伎倆。

  那到底怎麼了?……裡面已經傳出樂聲。丁萬搖著輪椅開始繞體育館「徜徉」。他懷疑自己沒把約會地點講清楚。不,他明明叮囑了又叮囑,直叮囑到她在電話裡「噗哧」一聲笑起來。

  輪椅吱吱作響,從滿地的冰棍紙、糖果紙、麵包紙上碾過。他端詳自己的手,手似乎比過去粗大了,小臂的肌肉也發達起來。與此比較,腿卻在細下去,肌肉退化。有時他睡覺前端詳自己的身體,覺得真象個怪物……

  繞了一周。他又回到體育館正門。仍不見薛蘭的影子。他開始「徘徊」。

  到現在他也不後悔他用半條腿換了那一口袋地瓜。

  那地瓜=幾個姑娘的性命。

  數來寶感覺象誰在他腿肚上狠踹了一腳,他摔得好慘。他伸手在周圍的地上摸:地瓜!寶貝,你們還在!

  敵人怎麼不追啦?

  他拖著幾十斤地瓜往前爬,子彈在他上方「噓溜溜」劃過。

  慢慢地,那幫傢伙打膩了,槍聲零落下來。他們不敢黑天半夜往山上的茅草堆裡搜。

  數來寶剛想站起身,突然發覺左腳的鞋裡汪起又熱又粘的玩藝。他翻身坐起來,發現那液體已從鞋裡漫出來。褲腿也去掉一半——怎麼回事?

  是剛才在他不遠處爆炸的那顆手梱彈?……天,血!這下可撈著機會往外湧了!誰來幫幫我?血流光就完蛋啦……

  他絕望了一刹那,迅速回憶起上戰場之前的「自救互救」課。他掏出急救包,撕掉半截業已破爛的褲腿。天黑,看不清傷口,但他從血流量斷定,這一傷非同小可。他把繃帶勒得很緊,企圖截住那些血。他幾次站起來,又幾次倒下去。他只得把那些地瓜扔下了。

  走了幾步,他又感到這樣不合算,假如扔下地瓜,這血不就白流了嗎?姑娘們的生命就系在這些地瓜上。采娃。她見了這些地瓜會笑的……

  采娃在夢裡咯吱吱地磨牙。仿佛現在給她一塊卵石,她也會嚼碎吞進肚裡。蕎子和小耗子也睡著了。餓,使她們的鼻息都很微弱。

  天快亮了,一夜風雨將住。大田的嘴唇上燒起一層硬皮,眼球象兩個燃著的煤球,燙著眼眶。她沒有睡,山澗地勢低,雨水往裡灌,她走出洞口,冒著大雨摸回一些碎石頭,又扒了些稀泥,在洞口築了條壩。無奈「建築材料」太劣,築起的壩一再被衝垮。她得守在洞口不斷加修。體內的高溫被冰冷的雨水抵銷不少。她渾身透濕,唯一一塊雨布搭在三個姑娘身上。沒有吃的,她們能睡個安穩覺,她心裡也好受些。

  她的堤壩使洞內始終乾爽,這一夜辛苦值得。現在雨小了,壩不會再被沖毀。她慢慢扶著洞壁坐下來,知道這一夜大雨對她的傷口起著怎祥的作用。天快亮了,可她眼前卻一陣陣發黑……

  蕎子似乎被夢驚醒,她悸然四顧:「大田!……大田你怎麼了?!」

  她撲上去,搖著渾身泥水的大田。大田的頭髮一縷縷掛在臉上,往脖子裡滴著水珠。一夜間,她變成這副可怕的樣子。蕎子看見那道堤壩,又看看她兩手泥,指甲和手指都分離了,因為她靠這雙手掘土扒石。

  「大田!你醒醒……」

  「我沒睡。」她緊咬的牙關鬆開了,微微一笑,「別吵醒……她倆。」她的眸子遲鈍地向洞內轉去。

  「你病了!你在發燒!要命了,燙死人!」蕎子把臉貼在大田臉上試著溫度。

  「別嚷,我想睡一會兒。」大田閉上眼。其實她努力在保持清醒,不敢睡,怕那樣會莫名其妙地默默死去。

  小耗子醒來第一句話就問:「他們沒回來嗎?」

  「他們」是指昨晚下山的贊比亞和數來寶。

  蕎子看看大田,她似乎睡熟了。她朝正要大聲說什麼的采娃噓了一聲。

  「他們……還會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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