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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你嫉妒!」她一掠蚊帳鑽出去,冷冷地說。喬怡笑而不語,她自己倒象被激怒了,噔噔噔地跺著地板走了。

  桑采遞交了復員申請後很快得到答覆:「不予批准。」於是她又採取新的措施。

  其實那措施並不新鮮,無非是從老兵那兒學來的笨拙而過硬的老一套:推說身體某處不適,蒙頭大睡,飯不吃、頭不梳、臉不洗。

  徐教導員剛從「講清楚」學習班回來,不便象過去那樣扳著臉訓桑采,只是一碗又一碗地給她端熱湯麵,順便哄幾句。但桑采毫不領情,熱湯麵變成冷湯麵後又被端回去。

  三天后,田巧巧拉著喬怡,沖到桑采床邊,嚷道:「死了沒?真稀罕,聽說三天沒吃飯了,還不死?……」

  「黑田大佐」嘻嘻哈哈地撩開棉被!伸手往桑采枕下一摸,「我說呢!早就儲好『戰備糧』,打算長期抗戰?……」她摸出一塊啃了一半的巧克力。

  桑采沉住氣,閉著眼睛對她們不理不睬,聽之任之。田巧巧朝喬怡擠擠跟:「來,咱給她治治!」

  桑采仍然不動不響。

  「抬!咱們把她連床抬到院子裡曬曬太陽,准見好!」田巧巧說著真把床的一頭搬起來。

  桑采又蹬腿又喊叫:「你們敢抬,我就喊救命!」

  「讓她亮兩嗓子試試!」田巧巧對喬怡道,「抬呀,夥計!」

  桑采這下拗不過了,一翻身滾鞍落馬。

  「顯然沒病,」田巧巧笑道,「瞧她利索的!」

  桑采惱羞成怒,抓起一隻鞋刷子往田巧巧頭上擲,刷子砸到牆上又彈回來。

  田巧巧邊躲邊笑:「這兩天養得不壞,勁兒比過去大多啦!這樣下去,你在三個月之內就能追上我!」

  桑采這一回合算讓田巧巧給攪了,復員的事暫時擱淺。母親每隔三五天就寫封信催問她,到底什麼時侯脫軍裝,說她姑媽那邊已等急了。只要桑采哪天兩眼失神,沒精打采,准是在信中又挨了母親的一頓臭駡。

  「別理你媽!」田巧巧對她說。

  桑采為難得直掉淚。

  喬怡看著這個耷拉著的小腦瓜卻只想發笑,那裡面沒有一架起碼的天平。任何一股力量都能牽制她,或使她向上,或使她向下。她美麗的外貌使她生來懶於思索。因為她生來就有人為她設計好一切,她只是舒舒服服地照那設計去做。假如兩種設計相悖,她就無所適從。

  喬怡的思緒回到桑採信上。

  ……我一直忙得要死,沒空寫信,又要念卡,又要找事做。從姑媽家搬出來之後,難得找到一個穩定的飯碗。但我周圍的留學生全和我一樣,自食其力。我一點不後悔和姑媽鬧翻的事……

  桑采和姑媽鬧翻了?喬怡吃了一驚,又急切地看下去。

  ……到美國不久,我才發現姑媽讓我出國並不是供我上學。你猜對了,她有另外的打算。

  原來姑媽的飯店裡有個女招待,臺灣去的,我一來姑媽就把她辭掉了。為什麼?我很快弄清楚了。每天中午,有位某公司的董事長都到姑媽店裡來吃飯,他的辦公地點離姑媽的飯店很近。聽說他是專門做絲綢生意的,有十多家絲綢店開在香港、新加坡和美國。此人四十歲(我懷疑他撒謊,再不就是姑媽撒謊),看上去倒比我爸爸年齡大。跟你說他的摸樣你別怕:他禿頂,牙齒一半是黑的一半是金的,大臉盤上戴一副小得奇怪的眼鏡,有點怪模怪樣。被姑媽辭掉的姑娘叫阿柳,比我大幾歲。據姑媽說阿柳很有手腕,一下子就把那個董事長韋先生纏牢了。她很快記住了韋先生喜歡吃哪幾樣菜,甚至菜裡放多少鹽她都到廚房吩咐。韋先生來吃飯時,她總陪他談幾句,喝兩口酒。起初姑媽以為她不過是想從這個闊佬腰包裡多掏幾個小費,後來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因為姑媽有一次偶爾在街上看見,韋先生的汽車裡坐著阿柳。

  姑媽一直想再買下一個店面。有一對老夫婦的飯店地理位置好,店又大,而且房子比姑媽的漂亮。老夫婦想賣掉它,姑媽心有餘力不足。她想與別人合資,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姑媽開始注意韋先生。有一天,她問他:「先生你太太為啥不來?」韋先生說他並沒有太太。太太早過世了,兩個孩子也成了家。姑媽單刀直入:「那你想再續一房太太?看上我們的阿柳了?……」韋先生說的確想再組建一個家庭,但阿柳並非是確定的人選。他認為阿柳不那麼誠實,總象瞞著他什麼。「啊呀!你有眼光呢!」姑媽把阿柳的身世告訴了韋先生:這女子非但不是處女,而且另有情人。她和情人有約定,等她嫁了闊佬,奪取半數財產權再設法離婚……韋先生聽這話冷笑道:「這有什麼?我又不吃虧。反正我也寂寞,她自願送上來,大家玩玩再散,我這人不傻,求歡求愛分得很清哩。」

  於是姑媽火急火燎地向韋先生推薦了我。我不知她事先怎麼形容我,她一向愛誇張,就象她燒的菜,佐料取勝。她把我弄到美國來就是為擠掉阿柳。

  其實阿柳是姑媽店裡最得力的女招待,人極精明,英語流利之極,店裡店外她都兜得轉。公平話說:沒有她,我姑媽的生意要冷一半,她幾乎是她的左右手。光憑阿柳那甜甜的笑,嗲溜溜的嗓音,顧客就情願掏鈔票。阿柳很會笑,雖然身價不高,招待客人的派頭象貴夫人,一點不賤。她一張臉完全靠化妝品彌補,長得不美,但很迷人。

  我一到美國,姑媽立刻讓我穿一套緊身袒胸的衣裳,她說:「阿柳就愛穿領口開得很低的衣裳。」我一看,果真:阿柳那衣裳真叫絕,只是一塊彩色的布,圍住上半身,在胸口打一個結,肩膀和肚子全不管了。

  姑媽有意安排阿柳在廚房幫忙,讓我替那個禿頂韋先生上菜。我嚇得半死,站在他桌邊聽著他用一半英語一半粵語點菜。他會好幾種語言,就是漢語不象樣,據說他出生不久就隨父母出洋了。我糊裡糊塗進了廚房,忽然又跑回他桌邊,因為他點的菜我有一多半沒聽懂,聽懂的一小半又在路上忘了。你知道,我可從沒幹過伺候人的事,何況英語也是臨時抱佛腳學了那一點。不曾想韋先生並沒有發脾氣,他似乎對我的笨樣感到好玩。他又耐心地把菜名複述一遍,姑媽在遠處看得直跺腳。

  我還是把菜上錯了。阿柳不聲不響地把我端去的託盤又端回來。她的姿態又輕盈又優雅,假睫毛比我的真睫毛還神氣。姑媽捅捅我,低聲說:「去!你去!別讓她端……」

  我當時不明白姑媽的用心,回她:「誰端不一樣嘛!我寧可在廚房幹活兒……」

  「傻瓜!」姑媽不願過早對我暴露企圖,「你不去,小費全讓阿柳賺去!」

  「我不要什麼小費……」

  「不許回嘴!我叫你做啥就做啥!」姑媽忽然板下臉。

  我只好走過去端那只託盤。阿柳急了,忙過來搶:「我來吧,你要弄錯……」

  她暗裡在跟我打擂臺,我哪裡知道。見姑媽一個勁給我丟眼色,我只得硬著頭皮說:「我慢慢就會做了……」阿柳一聽這話臉都變了色:「以後我慢慢教你,今天還是讓我來吧……」

  怎麼辦?我只好傻瞪著眼,讓她把菜端走了。上了菜,阿柳躲在更衣室又塗口釭,又理頭髮,換了件更「曝光」的衣裳陪韋先生品酒去了。後來我才明白,她那是想把我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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