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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對,肥腸湯浮著一層油哩!……浮一層油。粉條下進去都被油浸得明晃晃的,然後再添上六七種佐料,什麼蒜汁,油辣子,花椒面,碎芝麻……」他在那想像的美味中沉醉了。

  「我都聞著味兒啦!」采娃睜開眼,呆望著黑黝黝的洞頂。

  大田笑笑道:「數來寶,再來點什麼好吃的……」

  「好吃的多了!」數來寶益發打起精神,「鍋燒全鴨——吃過嗎?」他背臺詞般地說,「把淨重二斤的鴨子洗淨,撾成元寶形;蔥姜蒜切成末,醬油、細鹽、白糖各少許,把鴨子放進佐料裡浸泡兩小時,然後蒸熟。蒸熟後的鴨子用漏勺托住,把滾開的油往上淋,直到鴨子外脆裡軟……」他用手比劃著,「再用景德鎮青花剔透瓷盤盛住——現在諸位請,請……」

  「最後一著不用你教。」蕎子笑道。

  「你那太麻煩!」大田道,「還是蔥花炒雞蛋捲薄餅子吃。最實惠。」

  「還是嘗嘗我的叫化子雞——記得我還是五歲時吃過。」蕎子回憶道,「那次是外婆領我去常熟玩……」

  「幹嗎是『叫化子雞』?」數來寶問。

  「聽外婆說,這種做法起源於一個叫化子。那叫化子偷了人家的雞,又沒鍋煮,就到河裡拽了幾張荷葉,包到雞外面,再糊上泥放在柴火上燒。燒幹的泥連著雞毛一塊扒下來,裡面是又白又嫩的肉,後來這叫化子轉運了,他就想到開爿店,專賣『叫花子雞』,一下成了大老闆!」

  數來寶叫道:「咱們什麼時候也逛趟常熟城,嘗嘗那叫化子雞!」

  「行!只要到時咱們都不死。」大田笑著說。  ;

  她兩頰升起奇怪的潮紅,身體裡一陣陣燥熱往頭上湧。她的傷在隱隱發脹,整個身體的感覺使她有種不祥的兆頭。但她什麼也不願說,她太信任自己的體格了。

  采娃的頭枕在她腿上,兩隻失神的大眼睛仿佛在追憶什麼……

  「你們見過這大一隻奶油蛋糕嗎?……」采娃用手比劃著,喑啞地問,「這樣大……上面的奶油這麼厚。我過二十歲生日……姑媽從美國回來……在賓館定做了這個蛋糕……」她有些神志不清,語無倫次地述說著,「我看見那個做蛋糕的老師傅,用一個塑料管把奶油擠上去……擠出一朵花,再一擠,兩朵……我抱著那個蛋糕。坐出租小轎車回家……蛋糕重得要死,我差點拿不動……後來,媽媽說誰做壽誰切蛋糕……我切了。那刀子上也沾了這麼厚一層奶油……我把它扔在一邊,一點都不覺得可惜……那都是奶油啊!」

  兩行淚水沿著桑采的雙頰,滴在大田腿上。

  「怎麼啦,采娃?想吃蛋糕啦?」大田企圖打趣她。而這個小姑娘的淚卻越來越多,她始終閉著眼,任它流淌。

  這時,贊比亞已回到洞口,兩手空空。他聽到了采娃剛才那番話。

  過了一會兒,采娃睜開眼,臉頰上的污穢被淚沖得黑一塊白一塊。她眼神發呆,咕嚕了一句什麼。

  「你說想吃什麼?」大田問她。

  她重複一句:「我想吃……饅頭夾白糖。」

  大家怔住了。他們看著這個年齡最小的姑娘,不由而同地想起她剛參軍時,連兩種混炒的菜都不吃的情景。此刻,她的要求僅僅是一隻普通的饅頭,最大奢望也只是再夾些白糖!贊比亞不聲不響地靠著洞壁,一個個擺弄著手指關節,讓它們發出碎裂般的響聲。他不時瞅一眼采娃,可他天生不會說那些溫存的安慰話。

  「沒找到吃的?」蕎子問。

  這是明擺著的,還用問。贊比亞皺起眉,略閉一下眼。他要找的太多了:找部隊,找水源,找到三毛和了不起,他不能把那兩個掉隊的人扔下不管,誰知這兩人現在處於什麼樣的困境,或許受了傷,或許……?簡直不敢想。

  天已黃昏,外面光線暗了。洞裡六個生命的體現僅在於被迫減緩的基礎代謝和幾乎滯住的內心欲念中。

  贊比亞將槍往脖子上一挎。數來寶驚問:「你又去哪兒?!」

  他不說話。他感到最麻煩的就是向別人說明自己的意圖。他心裡充滿疚痛,因為他的能力無法使這幾個人得到生的保障,他甚至覺得自己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逆著光站在那裡,急促地思索著。

  「還是想辦法,趕緊奔大部隊去吧!」數來寶說。

  「沒有吃的,她們還動得了嗎?」贊比亞答道。幾個姑娘被饑餓和疲憊折磨得目不忍睹了。再讓她們到崎嶇山路上去顛沛?……說什麼也得先找到吃的。贊比亞一拳砸在洞口的石頭上,他懲罰自己也只有這種粗硬的辦法。他蹣跚走去。采娃喊起來,「你別去!我……我不餓!」

  從他的背影能明顯看出那條傷腿在折磨他,然而更折磨他的卻是采娃的淚水……

  喬怡醒了。她看看表,這一覺睡了一個多小時。外面暮色四合,她伸手拉開沙發旁的落地燈。

  她從口袋裡掏出桑采的信,看這樣厚的信需要一個舒適的姿態,她把腳縮進沙發。

  第14章

  喬怡:我的好朋友!

  上封信寄去的相片你看了嗎?怎麼樣?你回信中為什麼一點評價也沒有?

  喬怡展開桑采厚厚的來信,不禁笑了。她對那張相片的評價是:不怎麼樣。那相片上的桑采已失去她當年少女的線條,臉瘦得凸七凹八的,只剩兩隻大得不配套的眼睛了。她記得桑采的另一張照片,那是在上前線時拍的!她戴著鋼盔,一副無懼無畏的模樣,肩上還煞有介事地挎著衝鋒槍,嚴肅卻掩飾不住頑皮。對當時的桑采來說,打仗不過是某個電影場景的重現,是另一種玩耍方式罷了。

  一九七八年夏天,桑采從上海探親回來。她給大夥拍了封神氣活現的電報。說她將「飛回」。

  桑采從飛機上下來時可把田巧巧嚇壞了。沒穿軍裝且不說,竟著一身紅黑斜條子連衣裙,那裙子借助彈力緊裹在身上。田巧巧驚詫道,「姥姥吔,這可連肚臍眼兒也顯就形兒!」

  「這才好呐,充分體現女性美,嘻嘻!」桑采答道。她頭髮也變了樣,直直地從腦頂垂下來,用一枚白珠穿成的飾物綰住,那玩藝兒精巧之極,酷似一隻縮小若干倍的王冠。她有意大幅度擺動腦袋,讓頭髮甩來甩去象匹小馬。她大聲對她們宣佈:如今在美國燙頭髮已是落伍的時髦啦!

  走過候機大廳,喬怡和田巧巧一路只有聽她說話的份兒,聽她言必稱「美國」。這兩個穿著肥腿軍褲的女兵,鄉下佬似的一會兒「啊」,一會兒「哦」地驚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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