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這可多了,一口氣說不下來。這是一股勢力,一種潮流……你懂得,最好別裝傻。」

  「那你幹嗎總呆在潮流外面?」

  「你說錯了。我是在潮流前頭,早看清這潮流的走向和歸處。喂,我說,你還是去照相吧?不然會吃虧的。」

  喬怡專注地看著自己的一雙被冰冷的溪水浸得發紅的腳。

  「你怎麼不說話了?」他用胳膊把頭撐起來。

  「我天生懶得說話。」

  「算了吧,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心裡永遠是吵鬧的。你在肚子裡評判每一個人,不出聲地和每一個人爭辯,但你又總不相信自己是對的。你做著許多努力,巴望能早日和大家同化。你當著全班把那件象徵資產階級的絲綢睡袍扯碎了,雖然從此你不再因為換睡袍在早操時遲到,伹不幸還是被人視為異類。知道團支部對你的鑒定嗎:一個思想意識不健康的人,一個家庭烙印很深的人。你以為你和別人一塊掃地,沖廁所,挑豬食,就能徹底脫胎換骨了?連你自己也察覺,這些『改造』對你永遠必要,卻永遠不會產生多大功效。所以你的矛盾和痛苦往往比別人多許多倍——我說得對不對?」

  喬怡冷冷一笑:「你以為你說得很對?」同時又暗暗驚異他對她的觀察和分析。其實自從第一次在郵局門口結識他,三年中她與他不不超過十次交談,而每次交談都很短晳。他們似乎不需要交談就相互熟悉了。如果兩人恰巧在什麼地方相逢,只需目光略一碰撞,即迸出火花來。只憑這目光,足以勘測出對方的心裡存在著怎樣一座礦。也許正如某個啞劇大師的見解:語言是笨拙的,多餘的,甚至是人們信息溝通的障礙。

  「這條河真小。那邊有一條大河,那才是真正的河呐。」他指指遠處,「你敢和我一起去嗎?」

  「……敢」

  「那咱們走!」他跳起來,「我早就料到你會成我的對手。沒有一個言語上、思想上交談的對手真悶氣。我喜歡對手!」他攥攥拳頭。

  「我不是你的對手。你是狼。」喬怡笑道。

  半個小時後他們來到這條「真正的」河邊。這河足有一百多米寬,屬￿高原那種湍急的融雪河。雲和陽光在水波裡起伏有致地流著。

  「他們多蠢呀,為什麼不到這裡來照相?」楊燹嚷嚷著。

  「相嘛,在哪裡照都一樣,何苦跑這麼遠!」喬怡也大聲答道,「反正都是假的。」

  環境能改變人的性格。在這條河邊,喬怡忽然有了某種勇氣,袒露自己實質的勇氣。

  「這麼說你也不贊成他們的做法嘍?」

  「他們是誰?什麼做法?」

  「他們是個別領導,做法是沾名釣譽,犧牲人們的天真去換一塊沒有價值的榮譽牌子。昨天那場雨淋病了幾個人?那叫演出嗎?那叫發神經,那個小積極!」

  喬怡裝著沒聽見他的話。記得有一次桑采來找喬怡談心,那是在她第三次參加「先代會」之前。「你那些糖紙哪兒去了?」喬怡劈頭就問。桑采吃了一驚,朝她眨巴著長睫毛。「我以為十幾歲的孩子總是真實的,不然這個世界就沒有真的東西了。」喬怡說,「你為什麼要把那些糖紙偷偷毀掉呢?人應當進步,但先要真實……」

  楊燹哈哈笑起來,「要從你嘴裡聽到一句對某個人的評價是妄想。你處處免戰。我可不行,能攻能打。」

  「你別這樣……惡狠狠的。」

  「把你嚇成了這樣?」他坐下來,「喂,蕎子,敢不敢坐到我身邊來?」

  她忽然一陣慌亂,六神無主地走過去……她癡癡地看著他,坐下來,充滿了孩子氣的信賴。

  他的手慢慢移過來,象采一朵弱小之極的花那樣小心。她感到那只手的怯懦和猶豫,也感到那手上長久蓄積的力量。他用力將她的手攥緊了……對這一舉動,她毫不意外。

  太陽在沉落,它落得好快呀!

  「回去吧!晚上還要開會……」

  「開會!……」他似乎忿忿地重複道。他們並肩往回走,「我擔保你從不少開一次會。」他又露出那種可惡的表情。

  「你嘲笑的不止我一個人。」

  「可你不一樣。你有思想,你只是不敢反抗。」

  喬怡不無痛苦地:「求求你!你把我什麼都攪亂了!」

  「哼,我可憐你。一個皈依宗教又不夠虔誠的女修士。你對那一套過火的做法反感,但又逼著自己相信那是對的,是必須的。你就是從來不相信自己。」

  喬怡逆著夕照看他那自信甚至自得的面孔。這次是她主動攥住他的手。「楊燹,拜倫在自己馬車的徽記上刻著:『信賴拜倫』。你也應該刻。」

  「我不用刻。」他望著她,微笑著。這微笑顯示了一切言語的貧乏。

  「我愛你,你知道麼?」喬怡鬼使神差似的對他說,「可不會有好結果的,因為我們倆就象地球的兩極。」

  「兩極多棒!」

  「你遠遠甩下人群,而我卻是人群的落伍者。我們不應該在一起,況且……」

  「況且我們的家庭又那麼不相同,對吧?」他蠻橫地將她攬進懷裡,以一種暴發力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那意思是:就這樣,決定了。

  她望著他,回味著那毒辣辣的一吻。

  遠處是落日後深紅色的霧靄,整個草原浸入暖色調的昏暗……

  本來一切無恙,可當他們返回營地時,忽聽身後傳來散亂的馬蹄聲,有人嘶喊,「前面的人快閃開!」

  楊燹迅速把喬怡扯向一邊,還未等他醒過神,只感到耳邊一陣熱風,夾帶著一股馬臊氣飛閃過去。那是一匹高大無比的黑馬,鞍上的騎兵緊伏在它脖子上,七八名騎兵追趕著,一邊喊:「小趙!——夾緊!別丟韁繩!」

  楊燹突然回身往小山梁上跑。等喬怡跟上來,見那匹黑馬已拐過一個九十度大彎,沖到山梁下面。在拐彎時,那個被稱為小趙的馭手已從鞍上甩下大半個身子,象口袋似的斜掛在馬背一側。

  「媽個笨蛋!要套鐙啦!」楊燹朝山坡下大喊。他開始在坡上與黑馬平行狂奔,並漸漸把馬拉在身後。

  「鬆開腳鐙!鬆開……」後面追上來的人徒勞地喊著。楊燹還在與馬賽跑。喬怡緊張地盯著他,不知他到底要幹什麼。年輕的馭手一隻腳仍留在腳鐙裡,被馬橫拖而去。喬怡突然明白了所謂「套鐙」的可怕。

  這時,楊燹忽然轉身,正與狂奔的黑馬迎頭,他借助坡度縱身一躍,躍上了馬背。黑馬被突然增添的負荷砸得渾身一震,楊燹趁機坐穩,拼命勒住韁繩。黑馬昂著頭,在原地轉起圈來。「快鬆開鐙!」等到追兵趕來,渾身泥水的小趙已脫險,正直著兩眼坐在地上,看著黑馬終於將那個解救他的人也重重摔下,跑向遠處繼續發它的脾氣去了。

  等喬怡失魂落魄地趕到現場,幾個騎兵正把這位高大的黑臉英雄架往醫務室。虧他在農場馴過半年馬,不然這一摔遠不止關節脫臼。治療完畢,天已黑透。他們剛走近宣傳隊員的住處,即被一束強有力的手電光堵截。光源後傳來徐教導員的嗓音。

  「你們倆幹啥去了?!」那口氣不是發向,而是早下了某種結論,「跟我來一下。」

  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兼寢室,裡面端坐著幾位分隊幹部。他們顯然已等候多時。

  楊燹首先用目光制止喬怡作任何解釋。徐教導員痛心地:「楊燹,我沒想到,你會幹出這種事來。你是幹部、黨員,你旁邊這個姑娘才十九歲,你就這麼渾?!我早就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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