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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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隊卻越發氣息奄奄。徐教導員抓起一對小釵,興高采烈地敲著,儘管這舞蹈與小釵毫不相干。 女演員們開始了舞蹈末端的激烈旋轉,樂隊隨著那釵聲瘋了似的越奏越快。臺上積起東一窪西一窪的水,有幾個姑娘滑倒了,爬起來接著轉。桑采尤其起勁,一邊舞一邊小聲做鼓動工作:「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寧萍萍第三次摔倒,衣服和臉上沾滿了泥,她咬著嘴唇,怕自己哭出聲來……下面緊接的動作是激烈轉圈後的雙膝跪地,然後仰面下腰,舞臺畫面將結束在一朵突然綻開的「花瓣」上。寧萍萍苦著臉與大家商量,「今天就別跪下去了吧?……」 「對,實在不行了……」 「就一個動作省點事沒啥……」 不少人同意萍萍的倡議,但桑采臉一板:「不行!這點考驗都經不住?反正我跪!……」 越來越快的旋轉…… 越來越響的小釵…… 越來越靜默的戰士…… 越來越大的雨…… 女演員都哭了,說實話是被自己感動的。她們要跪下去,按原先的那樣仰面下腰,接受更嚴峻的暴風雨的洗禮…… 而就在這時候,幕急匆勿地拉上了,把一個最莊嚴、最激動人心的場面關住了,樂隊戛然而止,準備「獻身」的姑娘們驚異地面面相覷。徐教導員「咣啷」一聲扔開小釵,大聲問:「誰?!誰幹的?!」 沒人回答。這種時候,誰也不會留神這個操縱幕繩的傢伙,大家都被淋傻了。 「我拉的……是我。」人們一齊扭頭瞅著面色蒼白的喬怡,「寧萍萍不行了……她有特殊情況!」 徐教導員盯著她,不相信這個素來沉默寡言的姑娘竟敢如此斗膽。 寧萍萍低號一聲,捂著小腹蹲下去,然後被幾個姑娘架走了。 桑采不以為然:「不就來『例假,嗎?誰沒有……」 這時楊燹推開喬怡,又用半邊身體護著她:「別鬧笑話了!敢這麼幹的只有一個人,我楊燹。」他轉過臉對喬怡笑笑,「你不用陪綁。」 「到底是你,還是你?」徐教導員的目光迅速在這一對男女臉上來回掃射,他早感到這兩個人之間有某種默契。 「確切地說吧,喬怡不過是同情寧萍萍,而我是對這種做法從根本上反感。」楊燹說。 雨漸漸小了。一邊天象洗過一樣湛藍,另一邊卻發灰發黃,說不清是刊麼顏色。樂隊隊員在抱怨這場雨要毀了他們的家什——那小提琴一淋就脫膠,一曬准開裂。 徐教導員:「好吧,既然你們倆都承認,演出結束後一塊寫檢査!」他轉身對著其他人,語調沉甸甸的:「記得淮海戰場上有個女文工團員,只有十五歲,比桑采還小。她唱著唱著就倒下去了,倒下去還不住口地唱,不出聲地直動嘴,一直到血淌幹淌淨。那是彈雨,血雨!今天,這點水雨能比得了嗎?」說著,狠狠盯了楊燹一眼。 他這故事講了許多遍,每講一次必能收到預期效果。「怎麼樣,同志們?」他又迸出金屬撞擊般的嗓,「接下去能不能演好?」 「……能。」 「沒勁兒。能不能?」 「能!」 ……幕再次莊嚴地啟開,但台下已沒有一個人。戰士們心疼這些不顧死活的姑娘。 徐教導員站在空蕩蕩的舞臺中央,顯得很孤獨。他突然轉過身,走到楊燹面前:「寫檢查!」又看看喬怡,「你倆幹得好哇!」說完,背著手走了。天上顯出六七道彩虹,不過都不完整…… 從那以後,楊燹發現,只要他和喬怡在一起,徐教導員的目光總象探照燈一樣伸過來,有時鼻子還要打兩下哼哼,似乎說:等著瞧吧…… 楊燹快步登上樓梯,很得意自己的狡猾,他是乘哨兵換崗時一溜身進樓的。他的腳忽然放慢了,從樓梯窗口看見了那間接待室。老頭兒就在那挺冷的夜裡坐一夜,咳一夜嗎?對了,他轉業回山西已好幾年了,這次來幹什麼?他臉上似乎透著什麼苦楚?他遇到什麼難處?他的身體好象大不如從前,每一陣咳嗽都牽動他渾身的筋骨,震得要散架似的……對於他,你怎麼可以一個字不問,一點關切之情也沒有呢?你是個混帳,楊燹。 他老了,畢竟老了。可你還不肯原諒他。不不,你別否認,你潛意識中沉積著對他的怨艾…… 現在他平息了一下自己,抬手叩響了這扇門。 喬怡從被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驚醒後就一直未睡著,直到楊燹出現在門口。 她背靠著門喘了幾大口氣,然後對門外的他抱歉道:「你稍等等。」 她在屋裡盲目地打轉,一時慌亂得不知該幹什麼。抓起梳子刨了刨頭髮,又扔下梳子去找衣裳。她聽見他在門外不安分地踏著腳。她找出一件玫瑰色的套頭衫,羊毛的,看上去很鮮嫩。她希望這不成眠的臉色,能少許沾點紅色的光。而當她往鏡前一站,立即又反悔了,不僅不該穿它,當初甚至不該買它。這鮮豔的色彩與她的性格相去甚遠。正當她決意把它脫下來時,楊燹在門外說道:「你還打算放我進來嗎?」說著他推開門,見到了一幅既狼狽又可笑的情景:她在脫毛衣時頭上的髮夾搗亂,牽住了某根絲縷,弄得她頭被捂在裡面,進退不得。 楊燹幸災樂禍地抱著胳膊,在一邊看她「熱鬧」。在見她前,他就給自己定了基調,決不纏綿,決不淒側,決不讓她窺破真情。 「麻煩你幫一下忙……」她終於求饒。 「可以嗎?」他依然抱著手。 她不再吭聲,有點賭氣。揚燹笨手笨腳地幫她解開髮卡。兩人離得很近,都聞到了對方身上的氣息,這氣息他們是十分熟悉的。 蕎子奔上前去,頭髮上紮滿芒刺、草果。她望著奇跡般出現的贊比亞,遠遠煞住了腳。 他還活著!那磨坊不是在一片火光中塌了嗎?再看看他身後的小耗子,她和他怎麼會在一塊兒呢? 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刷刷地流著眼淚。怎麼,她註定要受這種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的折磨嗎? 「說真的,你穿這件紅衣裳不合適。」他虛弱地打著哈哈。 喬怡索性重新把毛衣拉下來,抻抻平,挑釁地:「是嗎?」她有意朝鏡子轉了轉身,在鏡子裡發現了他真實的目光……他帶著這兩束目光朝她走來。 喬怡聽著自己的心在發瘋似的蹦達。糟了,要發生什麼事?! 要發生的註定會發生…… 他走得那麼近,比她想像中的更高大,一下子使這屋子顯得低而窄了。意志在束縛他,他的雙臂僵在那裡,臉顯得有些可怕。兩個人似乎都在等待致命的一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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