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晚江似乎明白了:錢賺錢比人賺錢省事也快當。就得有機會。現在老女人們把機會找來了,給了洪敏。原來洪敏並沒有白陪老女人們混。大好的投資良機,若是沒人裡應外合幫你,門也沒有。美國的確遍地良機,但兩眼一抹黑你很可能把機會踩個稀爛。一路過去。圓乎乎的老女人們等於一群燈籠,把黑暗中閃光的機會照給了洪敏。

  快半夜的時候,晚江聽見車庫門響。路易回來了。她裝著口渴,下樓到廚房倒了杯水。這樣就成了一場巧遇。路易抬頭,晚江也是個不期然的抬頭。晚江說真巧啊,我有句話要問你。路易五雷轟頂地笑一下。到了女人膽子大的時候,男人就嚇死了。路易拐進門廳的洗手間,立刻從裡面傳出漱口的聲音。再出來,路易口腔清涼芬芳,喘息都帶留蘭香的淡淡綠色。他在以防萬一。美國可是遍地豔遇,一個不留神就碰上接吻。

  路易這樣就放心了,可以談一口好聞的話,萬一接吻,也是清香的吻。晚江跟他隔一條窄窄的酒吧,坐在廚房裡。晚江說,路易,你不錯啊,真把我的背揉得見好,謝謝了。

  路易說哪裡,我也是瞎揉的。很高興你見好了。

  晚江說你倒會心疼別人。這些家務活,看看不起眼,一天也要做七八個鐘頭呢。

  他立刻說,可不是嘛。我自己是做酒店的,其實酒店就是放大的家,做的也就是放大的家務。有沒有想過雇個鐘點工?

  她說想過的;用了鐘點工,省下我這麼個大活人,又去做什麼呢?

  路易說那還用愁?可做的太多了。比如,你可以省些精力燒菜。

  燒菜不就跟玩似的?我可以閉著眼燒。

  路易說,給你出個好主意:寫一本有關中國菜的書。保證賺錢!

  路易笑起來,打出的哈哈果然很好聞。

  順理成章的,晚江把話轉到了金融投機上。

  路易不知道她滿嘴的英文詞匯全是剛從字典裡查到,在唇齒間熱炒出來的。兩人談得火熱深入,談到了下半夜。連瀚夫瑞一覺醒來,起身來看,兩人都不受打擾地繼續談。他們只對瀚夫瑞揚揚手,「Hi」了一聲,又埋頭談下去。瀚夫瑞倒了杯冰礦泉水,拿出幾塊無糖蛋糕,心想這下好了,晚江這樣靈,不久就該夠格做路易的清談客了。路易的清談包括投資、球賽、美酒美女。誰想跟路易談得攏,就跟他談這三樣。這三樣永遠可以談下去,永遠沒有把關係談近的危險。

  瀚夫瑞把蛋糕擱在他倆中間,他們看也不看便拈了一塊吃起來。瀚夫瑞說打攪一下,要不要來點酒?晚江一聽便明白,瀚夫瑞是要她上樓去。路易伸了個大懶腰,興頭盡了。

  那夜晚江一夜無眠。她得忙起來,替洪敏湊錢。半年後這錢便是一棟體面、溫馨的房,院裡栽鬱金香和梔子花,門前一棵日本楓樹,樓上一個按摩浴池,窗簾要奶白色……可是錢呢?哪裡再能弄到一萬塊?她突然想到那只鑽戒和貂皮大衣,又想到瀚夫瑞以她的名義買的債券,是仁仁將來進法學院的投資……她從沒認真想過錢。在一個樣樣豐富,又事事不當家的家裡,錢對晚江,有沒有無所謂。這麼多年來,榮華富貴耗去了晚江對於錢的所有熱情。她的榮華富貴是被動的、無奈的,她被置於其中,一切建設、設計都不需她的參與。這一夜,輾轉反側的晚江頭一次覺得自己竟也愛錢。賺錢原來是很有味道的,一個小錢一個小錢地去賺,去扣,去攢,原來有這樣美的滋味。因為錢的那頭是一座房,那房裡洪敏和九華將吃她做的百葉紅燒肉,清蒸獅子頭,八寶炒麵,他們不會愛吃她給瀚夫瑞、路易、仁仁做的這些健康、高雅的菜。那房子一定和這房子不能比,一定簡陋得多。而正是它的不完美才給她的建設以充份空間。正是那長久的建設過程,才給她美好的滋味,是眼下榮華富貴敗掉的好滋味。

  她有了一項娛樂:看免費的售房廣告。坐在廚房吧臺上,看著一座座老舊的或嶄新的房屋,設想她在裡面的一番大作為,真是美味無窮。對於晚江,生活便是滋味,好或不好,都該有味道。她受不了的是無滋味,是溫吞吞一鍋不開的白水,你得把溫吞吞當滋味。

  * * *

  得到消息時,晚江正在翻看她的小保險櫃裡的最後老本,珠寶和債券。她已跟她的一位女客戶暗地商量好,怎樣把它們「走私」出去。電話是洪敏打來的,接電話的恰是瀚夫瑞。瀚夫瑞像以往一樣溫和多禮地盤問,洪敏耐不住了,打斷盤問便說:「你也甭問我是誰了,這兒都要出人命了──就告訴一聲他母親,九華出車禍了,現在正在醫院搶救。」

  瀚夫瑞想,這個人好無禮,「再見」總可以說一聲吧?「再見」居然都不說的無禮之人。他起身拉過厚實的起居袍,看一眼桌頭的小鬧鐘:6:50。他想起剛才打電話人的又一個缺陷,冒冒失失來告急,竟把最重要的事忽略了:他怎麼不講清醫院地址呢?他上了樓,發現晚江在儲衣室裡。沒門可敲,他敲了兩記櫃子,問道:「對不起,可以打攪一下嗎?」

  晚江做了個「請講」的表情。瀚夫瑞覺得她剛藏了個什麼。他說:「九華出了一點事情。」

  晚江問:「什麼事情?!」她一手撐在腰上,手心裡是她所有的家當。瀚夫瑞淡化情緒一向淡化得很好,因此聽完他冷靜、簡明的轉達後,晚江並沒有潰不成軍。她立刻接受了瀚夫瑞的行動步驟:首先請警方幫著弄清今早出的交通事故中,那個中國受傷者進了哪個急診室。路易手裡晃著車鑰匙,臉上的悲哀不太有說服力。

  路易把晚江送到醫院,對她說他等在咖啡鋪裡。晚江走了幾步,路易又追上來,拍拍她肩上說:「什麼都會好的,會沒事的,啊?」

  他眼睛拼命往晚江眼裡看。她突然一陣怨憤,覺得他怎麼這樣不合時宜?她叫他別等了,她會有人開車送她回家的。他說他等等亦無妨。她說謝謝了,不用了,天知道得多久。他說他不放心。她說謝謝了,請回吧。

  他還是要追上來。她說,行個好吧,別讓九華看見你。她抽身走去,脊背十分冷漠。

  她已上了臺階,他還站在那兒。她想,你自討的,路易。

  找到九華時,九華滿頭打著繃帶還在昏睡。晚江對健康完整的路易就更充滿怨憤了。她坐下來,知道洪敏肯定出去抽煙了。她向一位護士打聽九華的傷勢。

  護士說要等所有X光片出來才清楚。洪敏這時進來,眼睛四下搜索,一面問:「仁仁呢?」

  「什麼時候了,還丟下兒子去抽煙?!」

  「這小丫頭,連來看她哥一眼都不來?」

  晚江不再理他,盯著九華,想到他的老實巴交,又想到他的笨口拙腮。世道就是不給九華一條生路;瀚夫瑞、路易、仁仁、包括蘇,都不給九華一條生路。她「哇」一聲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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