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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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晚江不吭聲了。讓他去好好發作,去蹦高。二十多年前,她就懂得洪敏難得火一次,火了,就讓他火透。然後她總是抓一個合適的時機哄他。她從來都是把時機抓得很准,一句哄下去,不管事態怎樣血淋淋,痛先是止住了。這時瀚夫瑞來到廚房翻找一張賬單,晚江心急火燎等他走開。而洪敏因為沒及時得到她的哄慰,只有一路火下去。晚江想,這個時分她只消上去遞塊毛巾,或一杯水,或者輕輕摸一摸他的頭髮;甚至只消走過去,挨在他身邊坐下來,坐一會兒,使他感到她是來同他就伴的,無論他做什麼,都不孤絕,都有她的陪伴。 晚江看一眼瀚夫瑞。他翻找東西動作仔細,每樣東西都被他輕輕拿起,又輕輕擺回原樣。她只能撤退到客廳。「聽我說一句,好嗎?」她說。 洪敏一下子靜下來。他火得昏天黑地,晚江的聲音一縷光亮似的照進來,給了他方向。他立刻朝這聲音撲來:「你得讓我見見仁仁,我非得好好揍她一頓。」洪敏說,「九華小時候挨了多少揍?現在你看怎麼樣?他就不會像仁仁這樣忘本!我揍不得她怎麼著?!」 瀚夫瑞出現在客廳門口,晚江馬上堆出一點笑來,用眼神問他「有什麼事嗎?」瀚夫瑞表示他在等電話用。但他做了個「不急,我等你用完」的手勢。「揍才揍得出孝順,」洪敏說,「揍,這些孩子才不會忘恩負義!」 晚江插不上嘴了。她很深地歎了口氣。這聲歎息站在跟前的瀚夫瑞毫無察覺,而洪敏遠遠的卻聽見了。瀚夫瑞又做了個「不急」的手勢,在門口的沙發角上坐下來。晚江此時不能再來一次「撤退」,那樣瀚夫瑞就會意識到她有事背著他。洪敏從晚江很深的歎氣裡聽出她的放棄:她身體往下垮,兩手苦苦地一撒,意思是:好吧,你就鬧吧。他看得見晚江此刻的樣子:她突然衰老疲憊起來,讓個蹬、打、哭鬧的孩子磨斷了筋骨,只好這樣苦苦地一撒手:你愛怎麼就怎麼吧。 曾經,洪敏最怕的,就是晚江這一手,安靜極了的一松垮、一撒手。那種苦苦的放棄,那種全盤認輸的神傷,那種自知是命的淡然,真叫他害怕。 一切都會收在這裡。 過了半分鐘,洪敏說:「晚江,別拿我剛才的話當真啊?都是氣話,別氣,啊?」 像所有搭檔好的男女一樣,他們總是相互惹一惹,再相互哄一哄。「就當我剛才的話是狗屁,行了吧?」 晚江見瀚夫瑞的目光收緊了。他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慢慢將眼睛轉向別處。他慢慢站起身,表示他不願礙她的事。晚江的手捂住話筒,說:「我馬上就講完。」 瀚夫瑞遲疑地站在那裡。洪敏還在說:「你沒讓我氣得手心冰涼吧?手心涼不涼?」 「不涼。」晚江說,「烤蘆筍就是吃個口感,時間長了,口感就完了。再說色彩也不好看。」 「你過去一氣手心就冰涼。」洪敏說。 「行了,現在可以澆作料了。作料一澆就要上桌,不然就是作料味,不是蘆筍味了。」 「晚江,你就不能讓我見見你?我想看看你剪了頭髮的樣兒。」 「現在怎麼樣?外脆裡嫩,就對了。不用謝,忘了什麼,隨時打電話來問。謝謝你上次訂餐。」 最後這段話,晚江和洪敏各講各的,但彼此都聽懂了和解、寬心、安恬。瀚夫瑞想,這下可好了,主婦們遙控著一個烹飪教練,由晚江遠遠替她們掌勺,她們得救了,這個家還有清靜嗎?想著他便對晚江說:「以後不要隨便把電話號碼給出去。」 晚江累得夠嗆,笑一笑,不置可否。 * * * 雨大起來,瀚夫瑞撐著傘,看晚江水淋淋地消失在雨幕後面。他一般不阻止她什麼。他只說:「要我是你,下雨我就不跑了。」他只把話說到這一點:「我要是你,我不會這麼做。」瀚夫瑞不僅對妻子晚江如此,亦以同樣的態度對仁仁、路易、蘇,一切人。他的態度是善意的,但絕對局外。言下之意是「可惜我不是你。因此你對你的決定要負責,而不是我。」他對蘇說:「我要是你,一定會重新擺一下人生的主次:不把養鳥作為主要生活內容。」他對路易說:「我要是你,就去讀個工商管理碩士學位,提拔起來要快許多。」他對仁仁說:「換了我,我就把鋼琴彈成一流,將來考名牌大學可以派用場。」瀚夫瑞和仁仁的對話裡,每天都有「要我是你」的虛擬句式。他每星期六去一個藝術博物館做四小時義工,也給晚江在藝術品小賣部找了份半義工,而仁仁就去聽館內免費的藝術講席。仁仁一旦反抗,說她同學中沒一個人去聽這種講席,瀚夫瑞便說:「要我是你的話,就不去跟任何人比。」碰到仁仁敲他竹杠,要他給她買名牌服飾,他就說:「換了我,我才不上名牌的當。」仁仁在這方面很少聽他的意見,總是不動聲色到試衣室披掛穿戴,然後擺出模特的消極冷豔姿態,對瀚夫瑞說:「請不要暈倒。」瀚夫瑞眼光是好的,立刻會欣賞地緩緩點頭,同時說:「但是,太貴了。」仁仁便說:「請不要這麼吝嗇。」兩人往往會有一番談判,妥協的辦法是瀚夫瑞出一大半錢,剩下的由仁仁自己貼上去。仁仁有自己的小金庫。每回鋼琴考試得一個好成績,瀚夫瑞給兩百元獎金;芭蕾不曠課,每月獎金一百;擦洗車子,每次七八元;學校裡拿一個「A」,獎金十元;「B-」罰金五元;和男生通電話,罰金五十;和女生通電話超過半小時,罰金十元。那些細則複雜得可怕,但仁仁和瀚夫瑞都很守規則、講信譽,前律師和未來的法學優等生一樣心狠手辣,但曉之於理。瀚夫瑞在仁仁身上的投資是可觀的,從德育、美育到日常的衣飾、髮型。但他並非沒有原則。原則是衣飾方面,他的投資每月不超過一百元,超額的由仁仁自己承擔。老繼父提出,他可以貸款,利息卻高過一般信用卡公司。十四歲的仁仁和七十歲的瀚夫瑞在金錢面前有相等的從容,談起錢來毫不發窘,面不改色,雖然談判時你死我活,也偶然談崩,卻是十分冷靜高雅。仁仁在說「你欠我五元錢的物理課獎金」時,那個風度讓人目瞪口呆。那是完美的風度,含有自信的冷冷的公道。 仁仁正按照瀚夫瑞的理想長成一位上流淑女。瀚夫瑞二十多年前對蘇也有過一番設計,而他終於在蘇高中畢業時放棄了。他對路易也不完全滿意。路易身上有美國式的粗線條,鋼琴學成半調子,對藝術很麻木,過份熱愛體育和股票。在路易成長時,瀚夫瑞事業正旺,沒有餘力投入到路易的教化中去。而對於仁仁,他現在花得起時間和心血了。他教她背莎士比亞、埃米莉•;狄金森,他想仁仁的姿態高貴是沒錯的,但他頂得意的,是女孩將有精彩的談吐。 雨稠密起來,也迅猛了。晚江是這天早晨惟一的長跑者。長跑目前給了她最好的思考形式。她在跑步中的思考越來越有效率,許多事都是在長跑中想出了處理方案。她卻一連多日想不出辦法去對付洪敏。最近幾個禮拜,他每次打電話都要求見晚江和仁仁。晚江叫他別逼她。洪敏說,兩年了,他逼過誰?晚江一陣啞口無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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