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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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媳婦兒也是您的忠實觀眾。」等女警離開之後,董丹說道。「我要不是忙著吃宴會,我也會跟她一樣,可是我太愛吃了。吃了那些宴會,你才不覺得自個兒這輩子白活了。」 董丹此話有著鄉下老農雲淡風輕的幽默,會讓你覺得他的憨直是否掩蓋著作弄人的其他意思。原來董丹知道他是誰,主持人心想,只不過是見慣不驚罷了。主持人在這個宴會蟲身上看到一種其他宴會蟲所沒有的氣質,這就是為什麼他騙過了那麼多人,包括了陳洋。老藝術家告訴節目主持人說,他不相信董丹會是一隻宴會蟲,警方一定搞錯了,因為警方常常搞錯。那位未婚妻李紅說,圍繞在大師身邊總有許多居心叵測的人,像蒼蠅一樣,她對這個名叫董丹的宴會蟲並沒有什麼特殊印象。 主持人告訴董丹,他自己也曾經喬裝混進那些宴會。他戴著假髮、假鬍子,或者戴不同式樣的眼鏡。從某種程度上說,他也是一隻宴會蟲。董丹笑了,問他印象最深刻的菜是哪一道。主持人說,他反對大吃大喝,所以他從來沒注意自己吃的是什麼……笑什麼?沒笑什麼。這可是一個訪談節目,所以必須有問必答哦。行,一定有問必答,董丹表示服從。 「反正總是那些什麼都吃得起的人反對大吃大喝。」 「你這麼認為嗎?」 「嗯。」 主持人的助理要董丹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錄音機上的小燈剛才沒有閃,所以他得檢查一下是不是錄上了。主持人訓斥助理,要他用筆、用耳朵把它記下來,他討厭任何人破壞對談的情緒和流暢。他又轉向董丹。這時其他訪客要離開了,主持人對他們的揮手與拋來的崇拜微笑毫無反應。 「警方知道我正在收集有關宴會蟲的資料,所以三個月前他們給我看了你的檔案。那是你帶著你妻子去吃魚翅宴之後。」 「我猜也是。」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帶她去那場酒宴?」 「……不知道。」董丹道。眼睛盯著放在桌子上自己又大又長的雙手。他微張開嘴,刹住口後又閉上,過了一分鐘後才又開口:「我是個蠢蛋,我真他媽的蠢。」 主持人相信他本來想說的不是這個,臨時改變了主意。 「是因為你很愛她,是吧?」 「還行吧。」 「她也非常愛你嗎?」 「我們不這麼說話。我們是農村人。什麼『愛』啊、『激情』啊,都是歌詞,就像你到處聽到的那些流行歌曲,讓你覺得特酸,特傻。這種話讓我聽都不好意思。我和她什麼都說,就是從來不說這些話。」 「有趣。那你對她的感覺,你怎麼描述呢?」 「不知道。我惦記她,離不開她……」他的手指頭在桌面上緩緩移動,畫著憂傷的圈圈。「你想想看,一個人活一輩子,從來不知道魚翅是啥玩意兒?對我媳婦兒來說,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根本不存在:海瓜子、鴿胸肉丸子、黑森林蛋糕……這是不是挺慘的?也不公平,是不是?」 「這就是為什麼你要冒險的原因?你現在覺得當初的冒險值得嗎?」 「我應該把她培訓得好點,再帶她去。我真蠢。我就是太著急了,想在我洗手不幹之前,讓她嘗到那些菜。」 「洗手就是不再白吃白喝了?」 「啊。」 「為什麼要洗手?」 「煩了唄。後一段老有人來煩我。那些人就不能不理我,讓我清清靜靜地在那兒吃。」 「不過你後來開始寫作了。還寫得不錯。」 董丹不作聲,一徑微笑著。董丹讓主持人明白,他懶得對此辯解。 「事實上,你已經開始明白什麼叫做新聞,以及它所帶來的責任。」 「真的?」 「那篇關於孔雀宴的報導,就挺不錯。你寫得非常獨特生動。你描述食物、它的氣味以及口感很獨到,尤其是描寫陳洋的動作談吐那些地方。有這樣的文筆,你可以成為一個不錯的記者,也許還可以是一個好的食品美學家。很可惜,在中國還沒有這種行業。因為我們社會中有一種偽善——很多事情,只做不談。除了這一篇東西之外,你還寫了其他什麼嗎?」 「沒有。」 「有關白家村幹部的那篇文章呢?」主持人兩天前訪問過高興,她告訴了他,這篇文章經過了許多刪減修改後就將發表。 「那東西後來是別人寫的。」 「能不能就它多說幾句?」 「高興說我在處理這個題材上,沒法跳出我農民出身的格局,還說我太庸俗濫情。所以她差不多把它重寫了。所以那是她的東西。」 主持人笑了。董丹——一個誠實的宴會蟲。 「我知道你還想寫的一篇東西,關於一個女孩子的姐姐被處死刑。你跟她是情人嗎?」 「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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