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五十七


  董丹看見一輛警車從停車場開出,朝他們駛來,同時也聽見了手拷準備就緒,發出叮噹的聲響。一陣劇烈的反胃突然襲來,他感覺到自己身體裡發出一聲畜類的低吼,弓下身開始大吐特吐起來。他的腹底似乎有一台強有力的泵,把所有固體、液體的東西全從他的嘴裡泵壓出來,擲地有聲地落在路面上。有那麼一刹那,他奇怪自己這「哦哦」的吼叫是從哪兒發出來的。那聲音已經像滾滾悶雷了。今晚他沒吃多少東西,在看見老十以前,他不過吃了幾片海鮮,現在應該早就吐乾淨了,可是他仍然岔開了腿,蹲在那兒不停地往外倒。他感覺這一年半以來白吃的所有好東西這會兒都給倒了出來。漸漸地,他滿嘴酸味,那是他在軍隊裡頭偷吃的餿包子的味道。當炊事班在討論是不是該把那些發酸的菜包子拿去喂豬時,他把它們全偷了來,跟幾個同樣出身貧苦的農村兵分吃了。現在他得不停地移動兩腳,才不會踩在自己吐出來的穢物裡。他漸漸不再發出嘔吐的吼叫,然而還是沒吐乾淨。胃液已經不是酸的,而是苦的。苦味是來自母親煮的榆樹皮摻和的小米糊糊。這樣劇烈的嘔吐簡直把他的胃從裡到外給翻了出來,胃壁上每一道皺褶都沒逃過,就像小梅燒雞雜把雞肫翻成裡朝外清洗一樣。接下來是劇烈的疼痛。每吐一口都讓他感覺一陣可怕的抽搐。他嘗到略帶鐵銹味的血腥,仿佛吐出來的已經是他這條命的一部分。他的五臟六腑天翻地覆,感覺上他把自己三十四歲一生的飲食歷史都吐了出來。

  那幾位警察在他們勤務範圍內,全站得離董丹老遠,嫌惡得喉結上下抽動。董丹由吼叫轉為哼唧,為了不讓自己摔倒,他只好兩手撐地,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四腳著地的大牲口。

  警察們見他用手猛力一撐,把自己撐得站立起來,卻又跟跑幾步,整個人空洞而憔悴,比他們印象中的他小了一圈。

  「我想跟我女朋友說兩句話。」他用被胃酸腐蝕的聲音,向站在他右手邊的便衣警官哀求。「我不想讓她擔心。」

  「你不是有老婆嗎?她叫什麼來著?叫小梅,對吧?」

  「別在這髒地方提她的名字。」董丹道。

  「要是你進去再鬧點什麼……」

  「不會的,鬧了你們給我加刑唄。要不就把我當場斃了,反正我是你們網裡的一條死魚了。」

  四個警察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站在董丹右邊的那位揚了揚下巴,表示同意。

  董丹帶著輕鬆的微笑,走到吳總的身邊。吳總看到董丹有意求和,馬上喜出望外。董丹摘下腕子上的手錶,把它繞在右手的指關節上。吳總說了句什麼,但是董丹全沒聽見。他太專心於他接下來想要做的事。你絕對不會相信董丹的出手會這樣利落、快速、有力,除非你熟悉他在工廠裡打架成性,以及他在軍隊裡練就的好體格。他一向崇拜仗義勇為的流氓英雄。等賓客聽到聲響時,吳總早已應聲倒地,一臉血趴在大理石地板上。

  警察根本來不及阻止董丹,等他們回過神來,董丹已經又朝吳總的頭部踢了好幾腳,就像一個足球隊員在踢一個漏光了氣、彈不動的足球。

  老十沒有像其他的女客一樣發出尖叫,她只是定定地注視著警察把董丹帶走。董丹一直感覺她的目光尾隨著他,在門邊一大蓬倒塌的菊花旁,警察們給他戴上了手拷。白的黃的花瓣灑得他一身,鎂光燈都對準了他閃起,其中想必有幾台沒裝膠捲,跟他的相機一樣。不管是真相機、假相機,他突然感覺一種奇異的喜悅,因為這回他站在相機鏡頭的另一邊。他想要引述陳洋發酒瘋時說的話:「你們這一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你們這一些吃屎的!」但是他的嗓音已經在嘔吐時給吼啞了,被酸苦的胃液給腐蝕爛了。

  第32章

  「我的耐心用得差不多了,啊?」陸警官對董丹道。

  「嗯。」你才不會沒耐心呢,這麼長時間你按兵不動,跟我跟得比我自己的影子還緊。你用你的耐心放長線釣大魚,抓了我又放,想讓我為你們帶路把所有的宴會蟲一網打盡,不靠耐心靠什麼。

  「我說的你聽明白沒有?」

  「聽明白了。」有什麼不好明白的?

  「我的話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能把我揍個屁滾尿流。」估計你也揍不出什麼來了,兩天前我已經把肚子裡的東西都吐光了。

  「所以啊,快交代,別自討苦吃。」

  「現在幾點了?」

  「你管幾點幹嘛?」

  「不幹嘛。」

  這個鐘點小梅大概已經上醫院作檢查去了。昨天她給董丹送來衣服,還有她做的包子,告訴他今天會去做一個懷孕檢查。此時她或許正坐在檢驗室外的板凳上,兩隻手仍忙個不停,鉤織著一頂假髮,打算靠那小小的針尖一針針地掙出未來那個小家的生計。陸警官,你該瞧一瞧她那雙手動得多快,快得讓你眼暈。我曾經問過她,萬一有一天假髮的需求量不再像現在這麼多怎麼辦,她說不會的,她一直都在看連續劇,十出有八出播的都是古裝戲,因為古裝戲不會被上級停播。我問她這和假髮有什麼關係,她說關係大了,只要古裝戲一直播下去,裡頭不論男女角色都得戴假髮。「就是問問幾點了。我的表揍吳總揍爛了。」

  「你還真拿手錶當武器?」

  「我應該把它脫下來。那表不錯,防震的。我的退伍費全花在這塊表上了。我就那一件值錢玩意兒。」不過毀了它很值,這是它最好的用途,但證明它一點也不防震。

  「那你毀它幹嘛?」

  「我當時沒顧上。」當時我只想那一拳得打得夠狠,讓吳總在他的餘生裡每天早上刮鬍子都看得到我在他臉上留下的紀念。「能不能告訴我,現在是幾點?」

  「怎麼了?想讓時光倒流啊?」陸警官笑了,說話開始帶哲理。「恨不得時間倒回去,回到你帶你老婆去騙吃騙喝之前,是不是?寄生蟲!這會兒你巴不得時鐘倒轉,轉到人家把你當成記者的時候?現在悔青了腸子吧,當時沒有更正他們,是不是?」

  「是的。」才不是呢!如果真有機會讓時鐘倒轉,轉回到最開頭,我肯定會保持低調,更安靜地吃,絕不參與閒扯,絕不逞能,賣弄我對農村腐敗現象有多瞭解什麼的,更不去招引高興這類人的注意力。要是那樣,我這輩子說不定就能安安生生吃到底。「警官,勞駕您告訴我現在幾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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